画骨

更新时间: 2024-12-27 18:22

第一章 邪魔银时月第一章 邪魔银时月新春三月,正是围猎的好时节。

车迟国的大王率领大军前往雁荡山狩猎,转眼已经过了月余,大军起拔回城,满载而归,国都内万人空巷,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迎接勇士们的凯旋。而此时,一个女子正跪于王宫的神庙前,她的身姿优雅,素衣长发,银钗绾髻,犹如一朵纯净的雪莲花。

“雪羽大人,雪羽大人……”外面隐约传来喊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刚刚迈步走出了门槛,就见一个宫女匆匆忙忙赶来。

她摇头叹了口气,缓步走下石阶,来到跟前才轻声斥责道:“此乃神庙,清静肃穆之地,怎由得你喧哗喊叫?”

宫女顿觉失礼,局促地低下了头:“奴婢知错。”

姜雪羽见此微微笑了,声音也放得柔和:“你来找我,有何事?”

她是宫中的司药女官,专门为大王侍医配药,如今大王狩猎未归,她也跟着闲下来,宫中若是没有紧要的事情,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宫女跟在她的身边:“大王回来了,”顿了顿,似乎在笑着,“护卫大人也跟着回来了。”

姜雪羽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试探地问道:“他……可好?”

宫女抿唇偷笑,自顾自说道:“护卫大人武功高强,自然是没事的,而且听闻狩猎之时,大人表现神勇,还被大王嘉奖赞许呢!”她望着姜雪羽,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打趣道,“也不枉大人你日夜在这庙中祈求平安、天神庇佑,可不就应验了?”

姜雪羽又羞又恼,伸手要去打她:“就你贫嘴!”

宫女笑嘻嘻地躲开,连声说道:“大人,奴婢报完信就要走了,大王的御驾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昭华门,很快就要入宫了。”姜雪羽默默颔首,向那个宫女施礼答谢后,也匆忙收拾行装准备去迎接大王。

王宫中,一袭红毯铺在地上,朝臣、皇亲跪在两旁,后面的内侍、宫女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姜雪羽身为司药女官,官位低微,只能位列在偏远的角落里,她俯身跪在众人之中,神色谦卑而温柔,想起记忆中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欢喜。

大王和朝臣们寒暄几句,便领着众人前往春华台了,那是位于神庙不远处的一座高台,占据了方圆千尺的土地,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按照以往的惯例,今日王宫中会在此举办酒宴,用将士们打猎捕获的野味款待群臣。

宴会开始,首先是祭天谢祖。祭台之上摆着最为肥美的牛、羊,由大王亲自敬献给天神以及车迟国的祖先。舞乐之声响彻云霄,大臣们纷纷跪下举杯,恭祝车迟国风调雨顺和大王万寿无疆,姜雪羽俯身跪在酒案旁,在这洪亮的祝贺声中,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头。

一个月不见,他黑了,也瘦了,却比从前更加精神,站在大王的身边,像是巍峨的高山,宛若初升的旭日,令人见了便生出壮志凌云的豪情。秦铮并没有注意到她,姜雪羽有些黯然,默默垂下了眼帘,片刻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看去,遥望着那道身影,渐渐露出了温柔满足的笑意。

“父王!”酒宴之上,突然传来了欢快的声音,一个华衣少女阔步跑了过来,她的身上披着赤红的披风,容颜明艳夺目,举止亦是活泼动人。

大王见到她,立即开怀大笑:“哈哈,绰瑶,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接驾都不去了?”虽然听起来像是责备,然而语气中却宠溺分明。在车迟国,谁不知道绰瑶公主最得大王的喜欢,就连东宫太子都比不上她的地位。

绰瑶走上石阶,扑在大王的怀里,软语撒娇道:“父王父王,儿臣不是不去接驾,而是去做正经事了。”

大王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出言问道:“什么正经事,可否跟父王说说?”

绰瑶咯咯轻笑了几声,从大王的怀抱里钻出来,调皮地转了一圈:“儿臣正在学骑马,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和父王一起出去打猎了。”

大王听此,果然龙心大悦,击案连说了几句好,又痛快地笑了几声,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只要是他能给的,恨不能统统搬过来赏赐给这位聪明可爱的女儿。

宴会进行到一半,声乐、舞姬皆退了下去,姜雪羽觉得无聊,便也早早离开了宴席,因秦铮是护卫,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大王的身边,她根本无法近身,于是就找了一位熟络的内侍,让他带话给秦铮——申时未央,西泠药庐,不见不散。

这是宫中种植珍奇草药的地方,除了她这位司药女官,平时很少有人过来,王宫的规矩颇多,严禁护卫与女官交往,只有在这个地方,她和秦铮才能单独相处,小聚片刻。

幼年时期,青梅竹马,秦铮是她记忆中唯一的美好,可惜后来遭逢天灾,家人、亲族皆因灾荒死去,故土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两个也就此失散。

好在上天眷顾,让她有机会入宫当选司药的女官,也是在那一年,她找到了昔日的邻家哥哥,从此两棵漂泊的浮萍相依为命,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了依靠。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四月春光明媚好,宫人们纷纷来到神庙进香诵经,祈求上天赐予国家安宁、王宫和睦。神树之下,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丈,冥冥之中,仿佛上天注定一般。

那一年,她初次入宫为贵族侍医,还不曾见到大王;秦铮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卫,亦不是现在的模样。后来秦铮因在鹰爪之下救护绰瑶公主有功,被大王赏识,提拔为护卫,而她,静默无言行走在王宫之中,守护着他们过去的时光……

虽然约在申时,但姜雪羽早早地就去了药庐。自从秦铮跟随大王出宫打猎之后,她就很少来到这个地方,一个月不见,药庐中的草药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散发着淡淡清香,庭院角落的空地上还种着一株很大的杏树,此时杏花已然开放,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看上去很是唯美动人。

秦铮还没到,于是姜雪羽在石桌边坐了下来,从前她就是这样等着秦铮的,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却从来没有觉得累或是厌烦。好像只要是和秦铮有关的事情,她都有着极大的耐心。

秦铮老实木讷,不大喜欢说话,她也并非多话之人,两个人在一起经常是沉默的,然而即使这样,她也喜欢跟秦铮待在一起,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她就会觉得欢喜心安。

许久之后,夕阳西下,绯色的残光蔓延在天际,湮灭了最后一抹余晖,不远处的宫殿屋檐下已经掌起了灯。眼见着申时已过,漫长的宫道清冷悠远,始终见不到秦铮的身影,姜雪羽站起身来,遥望着视线的尽头,神情间有些焦急,大王的酒宴还未结束吗?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内侍的身影出现,他匆匆忙忙赶来,走到姜雪羽的面前施礼道:“雪羽大人,护卫大人说宫宴尚未结束,恐怕会晚一些。”

果然……姜雪羽微微垂眸,这才放下心来,她向那个内侍回礼道:“多谢。”

目送内侍离开,身影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她站在原处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转身望着天际璀璨的星光,虔诚地合上了双手:“信女姜雪羽,祈求天神眷顾,让我与秦铮哥哥早日离开王宫,一同……”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一同……一同什么呢?不知为何,这王宫之中看起来人声鼎沸,却好像谁跟谁都没有关联,在这里住得越久,她就越是害怕,为自己提心吊胆,更为秦铮担惊忧虑。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她和秦铮却是那么渺小的两个人,相对于整个皇城而言,性命低贱如地上的蝼蚁,总怕哪一日,她不小心触怒了大王,留下秦铮一人茕茕孑立,可若是秦铮不在,她也不会独活。

她很想回到家乡去,虽然那儿比不上王宫的富庶繁华,也没有皇城的钟鸣鼎食,却终究有犬吠蝉鸣相伴,炊烟袅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过得踏实无比。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暗淡了下来,她明白,秦铮是不会跟她离开的。他对这里有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就如同她一直思念着故乡和从前的岁月,可惜时光悠悠,恰似江水流,一旦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秦铮总爱背着她穿过油菜花田,两个人笑着、闹着,还唱着故乡的歌谣,像是兄妹一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对秦铮的感情变了质,注视着他的身影,渐渐有了自私的想法和念头。这样的感情让她害怕,她是喜欢秦铮,却又不敢让他知晓,只得生生忍着,纵使心底有千回百转,缱绻思念,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故人之谊,她只是他的邻家妹妹,因为这,秦铮保护她,怜惜她,却不曾爱过她。这种感情阻隔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座大山,他没有再向她走近一步,她便也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勇气。

姜雪羽缓步走到杏树之下,挨着石桌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夜色悄然来袭,宫灯微弱的光辉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层层紫雾笼罩,阵阵凉风乍起,不多会儿便下起了小雨,天地朦胧一片,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宫道那头,雨雾掩映的道路上空无一人,默然垂首,低低轻笑了一阵,良久之后,才怅然叹息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身子麻木冰冷,终于疲惫地合上了双目,缓缓倒在了石桌之上。

与此同时,药庐中泛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游走在夜空中像是璀璨的星辰,又如随风飘舞的流萤,唯美而静谧。一个雪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的身上泛着淡淡月华,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沉静而温雅,雨击打在他的身侧,又被一层薄薄的结界阻挡出去,飞溅的水花像是一道皎白美丽的光晕,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微微抬手,从天而降的大雨瞬间静止在半空,仿佛不忍心再去打扰那位昏睡的女子,银时月迈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开口,仿佛自言自语道:“你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

一朝病来如山倒,从药庐回来的翌日清晨,姜雪羽就得了伤寒。她脸色苍白,躺在病榻上吞咽着苦药,不时虚弱地低咳几声,精神恹恹地望着窗外雨后的景色。

外面传来敲门声,姜雪羽的眸光微动,却是一个宫女的声音:“雪羽大人。”

希望陡然变成失望,她的神色落寞,沉默了片刻,才勉强撑着精神出门,打量了那个宫女几眼,才问道:“你是公主宫里的吧?”

那宫女点了点头,拿出一封信笺来,浅黄颜色,上面并未署名:“护卫大人吩咐奴婢把这封信交与大人。”

姜雪羽闻言,神情一怔:“秦……秦护卫现在在公主宫里吗?”

那宫女颔首称是:“护卫大人正在教公主骑马,护卫大人还说,请雪羽大人看过书信之后,回一封书信与他,好让他放心。”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黯然,勉强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多谢,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转身走进了屋子,将那封书信拆开来看,原来当日失约是因为大王吩咐他教公主骑马,才会误了时辰,从公主宫里出来之后,当时正在下雨,想到她必然已经回去,于是他就没有再去赴约。

姜雪羽将书信小心收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她抬笔润墨想要给他回一封书信,然而写了几封都不大满意,便都揉作一团。她站在书案旁,望着不远处的香炉失神。菡萏香炉上缭绕着寂静的香雾,淡紫色的雾气在空中升腾,又慢慢地散开,氤氲在房间之内,化作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怔了片刻,又把他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再次展开,只见满张字迹英武有力,笔触潇洒自然,就跟他本人一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她抬笔斟酌稍许,之后在他的字迹旁边,缓缓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

勿以为念。

她将信装在原来的那个信封里,封好之后,出门交给那个宫女,由她带了回去。

说是勿以为念,秦铮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接连好几天,姜雪羽闷在房中养病,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想到大王的命令不可违抗,而且侍卫们刚刚春狩回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虽然心里觉得失落,倒也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经过几天悉心的调养,她的身体总算好了起来,不料,在这个时候,宫里却传来了急召,原来大王自从狩猎回来之后,兴致正是高昂,连着好几天兴办酒宴,劳累过度,再加上夜里受了些凉,因此得了风寒。

姜雪羽前去王宫为大王侍医,待到一切事宜完毕,才从宫里退出,刚想离开,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秦铮不知何时等在殿外的一角,望着她俊眉微皱:“雪羽,你病了?”

姜雪羽低下了头,轻声道:“前两日得了伤寒,现在已经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铮便也放下心来,又听姜雪羽问道:“你今日不用护卫大王吗?”

秦铮摇了摇头:“大王正在睡觉,一时用不到我,而且……”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笑,“我过几日就要去公主宫里当值了。”

姜雪羽怔了怔,良久才回神答道:“是吗……”

她垂下了眼帘,不紧不慢地道:“在公主身边不比大王,这样也好。”

他们一起走出了宫苑,步行在长长的宫道上,路过一片梅林的时候,姜雪羽忽然问:“这次在宫外见到不少有趣的事情吧?不知你可有闲暇,说与我听一听?”

秦铮点了点头:“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次在宫外确实见到了不少新奇之事。”

他们在梅林中坐下,从大军狩猎的各种惊险说到沿途见到的风景,又提起这一路上看到的风土人情,秦铮徐徐道:“那些地方也没觉得有多好看,还不及咱们家乡一半好。”

姜雪羽闻言笑了,喃喃自语:“时隔多年,也不知道家乡现在变得如何……”

还有好些话未说,却不得已戛然而止,正在他们交谈之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护卫大人,不好了,公主从马上摔下来了。”

“什么?”秦铮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他的俊眉紧皱,犹豫地看向了姜雪羽,“雪羽,我……”

姜雪羽的神情黯然了片刻,又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看一看吧。”秦铮点了点头,赶紧跟着那个内侍离开了。姜雪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年来,在她的事情上,他从未显露过这样心急火燎的神情,也从未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她才要极力地说服自己,他的担忧仅是因为职务,君臣之故。可是她也明白,她这是在自欺欺人,秦铮喜欢绰瑶,她很早以前便已知晓。

那一次,进献的雄鹰突然失控,直直地冲向公主,秦铮不顾一切挡在了公主的身前,背上还被鹰爪划了好几道伤口。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绰瑶公主是否安好,他担忧公主,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姜雪羽落寞转身,朝药庐的方向走去,一场春雨过后,药庐的花草更是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枝叶里氤氲着泥土香,杏树上的花儿已经落了不少,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洁白的花瓣沾染上雨水,还余留着一缕幽香。她颓然走到石桌的旁边,侧身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是雪羽……”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姜雪羽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华衣公子走了过来,她认得此人,是太子殿下的内戚。

姜雪羽连忙站起,向他施礼道:“参见大人。”

那人笑嘻嘻凑近,语气暧昧无礼:“雪羽为何在此伤神,可是一个人觉得孤单寂寞了?”

姜雪羽不悦地蹙眉,却仍是恭敬地答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尚有公务,先告退了。”

她刚想绕过那个人离开,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拦住了她,十分泼皮无赖:“雪羽莫走啊,我近日有些头疼脑热,雪羽若是不介意的话,到我府上给我诊治诊治如何?”

姜雪羽面有怒色,极力避开此人:“回大人,下官乃司药女官,不可随意出宫,劳烦大人让路。”

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姜雪羽心中焦急,正仓皇失措之时,那人忽然痛呼了一声,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紧接着又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了出去。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打量着周围,见鬼一样匆忙跑开了。姜雪羽也愣在当场,不仅是这个人,连她也觉得是见鬼了,她转过身四处搜寻,发现树下有一人缓缓现出身形。

那人身着雪色的衣袍,容貌精致俊雅,额间还描绘着一朵银色的狐尾花,颀长的身姿伫立在翩然落英中间,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令人如沐春风。他并着手指,注视那人远去之后,才收起了手,负在背后掩在广袖之中,云淡风轻地看向了她。

姜雪羽愣了许久,才怔怔地问:“你……你是仙人吗?”

树下的那人淡淡地笑了,顷刻间带起和风一片,他的声音温浅,缓缓开口道:“若我说不是呢?”

他依旧伫立在树下,冰雕玉琢般的面容沉静而优雅,午后金色的光辉穿过枝叶,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整个人显得优美而纯净。庭院里温暖的微风拂动,摇落了一树的繁花,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在等候着她的回答。

姜雪羽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对她而言,神魔鬼怪只存在于书本和戏文之中,眼前这位并非人类,也不是仙人,便是……

银时月见她这样的反应,淡然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明的悲伤,他的唇角勾起一丝苦笑,落寞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姜雪羽回过神来,她上前追了几步,语气里勉强克制着惊慌,“我……我并不怕你。”

银时月的身子一顿,他侧首看向了姜雪羽,又慢慢地垂下了眼帘,面容间带着些许羞涩,温言开口道:“我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我从未伤害过人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雪羽回答道:“你刚才救了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好心的邪魔。”她向银时月走近了一步,试探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银时月点了点头,他抬眸看向了那株古老的杏树:“在这棵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他顿了一下,又看向了姜雪羽,轻柔的声音又低下去许多,“我知道这里是你的地方,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疗伤,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离开。”

姜雪羽闻言问道:“你……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吗?”

银时月的神情一滞,垂下了眼帘,无言地摇了摇头。

姜雪羽沉默了片刻,微微地笑了:“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是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听到她的话,银时月不由得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将自己留下。

他望着不远处的姜雪羽,只见她的笑容恬静而温柔,一袭雪白的衣物上纤尘不染,片刻之后,也跟着慢慢露出了笑容,缓缓说道:“你放心,等到我的伤好之后,就会自行离去,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的周围升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雪白的衣袍上也泛着淡淡的月华,颀长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树下。姜雪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温暖的春风乍起,撩起了她的长发,皎白的花瓣簌簌坠落,像是瞬间下了一场杏花雨。

她怔怔地望着银时月刚才站立的地方,耳畔还回荡着他温雅淡漠的声音,然而那树下,却早已不见了银时月的身影,唯有片片飞花似雪,蓝色的光点游走在半空中,沉静优美,轻灵寂然。

银时月是一个邪魔,一个流落凡间的邪魔。

据他所说,大概在一万年前,天神与邪魔发生了战争,那场大战几乎牵扯到当时三界六道所有的生灵,他在魔王的邀请下加入了侵袭妖族的战争,也在那场战役中得罪了不少修为强大的妖怪,以致在神魔大战结束很久之后,那些妖怪还在不停地追杀他。

在几十年前,十几个修为高强的大妖怪将他困于阵法之中,他虽然突破了阵法,也杀死了那些围困自己的大妖怪,然而自身的修为却受到了极大损伤,浑浑噩噩地飘落在人世间,附身在王宫的草木中休养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又澄明,姜雪羽坐在药庐的石桌旁,听着银时月的叙述有些出神。

远古洪荒的事情她不太懂,不过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她实在想象不出他犯下杀戮之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从相遇到现在,她只看得到他温柔淡漠的模样,因此也只愿把他当作一个温柔的人,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

银时月见到她失神的模样,淡淡问道:“你怕了?”

姜雪羽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认真回答:“我只是在想,银时月从前是什么样子。”

“我的从前……”银时月喃喃重复了一句,又不甚在意地一笑,“我是邪魔,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是邪魔。”

姜雪羽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邪魔,但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你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你从未伤害过人类。所以我想,银时月是一个好心的邪魔,你与其他的那些邪魔,一定是不同的。”

听到姜雪羽的话,银时月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事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许他与其他的那些邪魔确实是不同的,至少那些邪魔从创生之日起,便不会去想自己为何会是一个邪魔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可以在手起刀落间杀死无数的妖怪,却始终无法做到对人类举起屠刀。在神魔大战的时候,目睹那些邪魔伤害人类的场景,他的心中隐隐地觉得厌恶,为什么呢?或许是觉得人类太过渺小,根本不足以让自己放在心上,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从创生时起便身负灵力的他们,才是这个世上的异类。

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些许弧度:“那你呢?”对上姜雪羽疑惑的目光,他又继续问道,“你真的不会害怕吗?身为人类,面对我这样的邪魔,真的不会感到害怕吗?”

姜雪羽不由得反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

银时月淡淡答道:“邪魔是这个世间最为肮脏邪恶的生灵,只要是人类,都会害怕的。”

姜雪羽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你只是和我们不同而已,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肮脏呢?”

银时月一怔,又听她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是邪恶生灵的话,当初就不会救下我了,所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银时月沉静地望着她,其实,当初为什么要救下她,这件事情他也不明白。几十年来,他一直都附身在那棵杏树里,潜心休养,直到后来有个人类女子来了,她在这里开辟出一个药庐,也打破了他生活的寂静,最初他是不喜欢这样的打扰的。

然而这几年之中,暗中观察着她的一点一滴,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这个女子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有空闲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个地方打理药材,他也知道,有一个名叫秦铮的男子,他们经常在这里相会,见面的时候,大多都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却可以令她暗地里开心很久。

邪魔不懂得人类的感情,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人类女子,也仅是不讨厌而已,可是,他慢慢地发现,习惯其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所以她不在的日子里,他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心里就会默默地想,那个在药庐中专心致志侍弄花草的女子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从清晨一直困扰到晚间,他的心中好像一直在期许着什么,然而那个被他期许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又会感到原来一天的时光还可以这样漫长。

也许他只是觉得孤单了,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的心中开始放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时常感到孤单,想要得到的东西无法满足,心里就会生出不安,人类把这种情绪叫作思念,然而他只是一个邪魔,无法懂得人类的情感。

身为一个邪魔,他更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归结于羁绊,由于习惯了她的存在,他对这个人类姑娘产生了羁绊之心,希望可以时常看到她,希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温言问道:“你想听琴曲吗?”

姜雪羽有些惊讶:“你还会弹琴?”

银时月点了点头:“以前在魔界的时候,每当我没有事情可做,就会坐下来弹琴。”他顿了顿,又说道,“那里的邪魔都听不懂音律,只有一个邪魔,会站在不远处听我的琴曲。”

他的右手轻拂桌面,一把古琴缓缓显现出来,指尖捻动琴弦,轻柔似水的琴音顷刻流淌了出来,古朴的韵调虽然极尽简单,却有一种足以打动人心的力量,令人不禁想起阴沉厚重的森林,以及一望无际的空旷山谷。

银时月的神情温雅如初,一曲余音落下,他伸手抚住了琴弦,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把琴,淡然的眉目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他是我们幽冥之渊里的魔王,这首曲子就是他万年之前所作的。”

他顿了一下,轻轻抚摩着琴弦:“他是一个强大的邪魔,我们甘愿为他而战,为他而死。可是神魔大战的时候,他与妖王同归于尽,尸骸被封印于妖林之中,从那以后,我已许久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

姜雪羽闻言,试探问道:“他……是你的朋友吗?”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又摇头笑了:“邪魔的世界与人类不同,我们都是从幽冥之渊的邪气中衍化而来的,因此从创生时起就没有亲人,不会存在朋友,更不会喜欢谁。”

姜雪羽望着他,想起银时月曾经提起过,他从前生活在那个叫作幽冥之渊的地方,那里的光线昏暗,土地贫瘠,几乎没有可以供来吃的东西,因此即使是同伴之间,为了争夺食物也会自相残杀,更有甚者,会吞食彼此的血肉。

她正想着,忽然听银时月问道:“那么,你自己呢?”

姜雪羽一怔,有些疑惑:“我?”

银时月点了点头,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你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就是你心里在乎的人吗?”

想起秦铮,姜雪羽露出了些许笑容,颔首回答道:“是啊,秦铮哥哥他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对我好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过碧绿的枝叶,像是微风摇落的碎金,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她的笑容纯净,语气柔软而轻缓,生怕触碎了某个梦境一般,即使是身为邪魔的他,也能很清楚感知到她内心深处的欢喜与悸动。她喜欢那个人——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丝羡慕,那一刻,简直羡慕到嫉妒。

绰瑶公主的伤并没有大碍,那日不过是下马时没有站稳险些摔倒,不小心崴到了脚,几日不能下床走动罢了。虽说是小伤,但是宫里的人却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原因是绰瑶公主闷在寝殿觉得无聊,非要闹着出去玩。大王当然不许,便令宫人们想尽法子哄公主欢心,好让她暂时忘记外面的热闹,安心留在宫中养伤。

不过她这么一伤,可把大王吓得不轻,各种珍稀药材滋养着,连专门给他看病的姜雪羽,都被指派到公主的宫中。这天,姜雪羽站在大殿之中,等待着为绰瑶看伤,忽听身后传来喊声:“公主……”

听出这人的声音,她面露欣喜,连忙转身看去,却见秦铮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公主的内殿。姜雪羽有些愣神,隐约之中又听到了秦铮的声音:“微臣取来了好玩的物件,公主可不许再闹着出去玩了。”

绰瑶咯咯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像是悦耳的银铃:“秦铮哥哥,你又带来什么好玩的了?”

姜雪羽默默站在殿中,目光透过轻纱薄屏,注视着殿内的情景。此刻,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练习投壶,笑靥如花,越发显得精灵可爱,而秦铮则陪在一旁,握着箭尾细心调整着她的姿势,眉梢间尽是宠溺和笑意。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望着宫殿里的那个人,身旁好像有人接近,走到她身边试探地唤道:“雪羽大人……”

姜雪羽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那个宫女,只见她的神色有些尴尬,低声说道:“大人,公主现在的兴致正好,恐怕一时间没有办法诊脉了,可否请大人再等一会儿?”

姜雪羽点了点头,那宫女生怕打扰了公主的兴致,惹来公主的责罚,又怕得罪了姜雪羽,现在见她答应,心里自然高兴,连忙低身施礼道:“那就多谢雪羽大人了。”

周围顷刻又没有了人,姜雪羽依旧站在大殿中,她的目光注视着屏风后的情景,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眉目中渐渐流露出哀戚的神情。良久,殿内的欢笑声才终于停止,她恍惚听到秦铮讶异的声音:“雪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姜雪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着秦铮的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后,微微笑了:“刚来不久。”

秦铮也跟着笑了,他向她走近了几步:“你是来为公主请脉的吧,公主就在里面,我带你进去。”

姜雪羽嗯了一声,迈步跟着他走,由于刚才站了许久,只觉得双腿酸软麻木,她望着秦铮的背影有些落寞,渐渐地,她感到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远去,再也抓不住了。

经过几日悉心的诊治,公主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今日本是来诊最后一次脉,姜雪羽简单禀告了公主现在的伤情,又吩咐服侍的宫女几句,便躬身告退。她从公主的寝殿内走出,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正要离开之时,秦铮从后面追了出来,阔步赶上她:“雪羽……”

他走到跟前,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笑容灿烂:“这是公主赏赐给你的,谢你这几日悉心为她诊治。”

姜雪羽原本的欣喜神情暗淡下去,她扯出了一丝苦笑,语气里带着疏离:“不用了,你去回禀公主,这是雪羽应该做的,不敢讨要赏赐。”

秦铮拉起她的手,将玉佩塞进她的手心:“既然她给了你,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不然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不依。”

姜雪羽点点头,将玉佩紧握在手心:“那……请你代我多谢公主了。”

秦铮见她不再推辞,俊眉舒展道:“好,那我回去了,你也小心一点。”

王宫的回廊中,姜雪羽目送秦铮的身影走远,直到消失在宫殿的门口,眼前还恍惚闪过他灿烂温暖的笑容,她的脸上温热一片,似乎有泪滑过,她下意识地伸手抹去了泪水,勉强打起精神转过了身,离开了公主的宫殿。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地方,她站在药庐的庭院之中,仰头默默地注视着那棵杏树,繁花枝叶之间有淡淡的蓝光升起,银时月的身形出现在她的不远处,雪色的衣袍翩然若飞,似是收敛着明月的清华,深沉如水的眼眸中氤氲着夜色的幽凉。

他站在杏树之下,缓缓开口:“他又让你伤心了?”

姜雪羽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勉强收敛着神色,又慢慢露出了笑容:“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时间出了神。”

银时月的目光平淡,声音轻柔似水:“在我们魔界,笑只为胜利而生,泪只为痛楚而流。既然心中难过,又何必勉强自己去笑,这样委曲求全为的到底是什么?”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头,她闭上了眼睛,紧握着手里的那枚玉佩,尖锐的指甲几乎刺入了血肉之中,为什么呢?因为那个人啊,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他的遗忘,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与悲伤,又会在他不经意转身看到自己的时候,傻傻地对他露出笑容。

她只是想让秦铮知道,在他的身边,她一直都过得很好,不曾伤心,不曾难过。因为不想让他烦心,不想让他为难,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首先替他着想,这样的感情错了吗?因为总是对他露出笑容,所以,他才以为她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两个人相爱本就是相互麻烦的事情,没有了烦扰与为难,他又如何会把她放在心上?

良久,她的心情平复了下来,看向了银时月,微微苦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很难过,看着他望着那个人的神情,心里很疼,恨不能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可是……你能想象吗?”

她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即使心里难过,还是忍不住去看,因为在我的面前,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目光,也从来都没有那样开心地笑过,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公主,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铮喜欢公主,我喜欢他,而我喜欢的那个人却不喜欢我……”

银时月闻言皱起了眉,望着她伤心绝望的模样,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升起翻腾,像是燃烧的烈火,恨不能把那个人立即抓过来毁掉,然而语气却依旧温柔动人:“既然求之不得,为何还要勉强?令别人为难,也徒增自己心伤。”

姜雪羽的声音低落:“我从未想过勉强,只是……”

只是放不开,只是舍不下,每每想起便是针扎一样疼,疼过之后,心里的某些悸动又会暗暗滋生,如同长在心底的藤蔓,斩不断、挥不完,只能任它蔓延,肆意留存于心底,苍茫了岁月,也荒芜了人生。

倘若一开始便是绝望,反倒不会如此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终究还是抓不住,始终还是握不牢,日日夜夜,纠缠折磨,患得患失之间,不知不觉,早已泥足深陷。

良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银时月,人类的感情,你是不会懂的。”

银时月微微蹙眉,不紧不慢地回答:“人类的感情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在我们魔界,能够使自己开心的东西,就是喜欢,而那些让自己难过的事物,就是厌恶,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厌恶的东西自当毁掉,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像你这样悲伤。”

他顿了一下:“雪羽,我可以使用术法让你得到那个人,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感到快乐,不再那么难过?”

姜雪羽摇了摇头,轻轻道:“银时月,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忍心毁掉他的幸福的。我知道,秦铮哥哥想陪伴在公主的身边,公主就是他的幸福,而我……我只要能够时常看到他,就已心满意足了。”

银时月看了她一会儿,偏过了头:“果然,我还是不懂……”

姜雪羽微微笑了,她的声音平静:“你说,在邪魔的世界里,能够使自己开心的东西就是喜欢,而那些可以让自己难过的事物就是厌恶,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厌恶的东西自当毁掉。那么,当你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毁掉的时候,那就是喜欢了。”

银时月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的神情孤冷而平静:“这是你们人类的感情,而我只是一个邪魔,是不会明白的。”

姜雪羽望着他,下意识地问:“若是有一日,你懂得了呢?”

银时月的语气依旧轻柔,然而说出的话语却不由得令人心悸:“我会杀了那个人,绝不会给她伤害我的机会。”

微风轻轻吹过,拂起了他的衣衫,杏花翩然落下,衣过生香,仍是不染纤尘的模样。姜雪羽听着他的话,瞬间怔住,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

王宫寂静,就连时光都显得特别漫长,时光漫长,似幽碧青萝慢慢爬上高墙。

西泠药庐的杏树之下,落花依旧纷飞,好像从没有衰落的尽头,一曲琴音刚刚落了尾声,寂静的庭院里仍有余音绕耳。姜雪羽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身影,轻声道:“多谢你,肯费心教我弹琴。”

银时月背对着她,雪白色的衣袍上泛着月华,颀长的身形显得温柔而淡雅。他负着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能听到这首曲子的人,必然是好福气。”

听到他的话,姜雪羽有些慌乱,连忙解释:“不过是闲暇时,有兴致一起学学罢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银时月闻言转过身来,他静默地注视着她,淡漠的眼眸中掩着冰雪的悲凉:“既然是兴之所至,总该有些欢愉才是,可是从你的琴音中,我只听到了悲伤。”

他顿了一下,良久的寂静之后,才开口道:“雪羽,你的心中仍有他。”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头,都不敢去对上他的眼睛:“对不起……”

银时月望了她一会儿,又淡淡地笑了,不紧不慢地道:“既然怎么都无法释怀,不如努力争取一下,兴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发怔,喃喃重复道:“争取……”

银时月点了点头,他侧了一下身:“你看,他来了。”

姜雪羽闻言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遥远的宫道上,有一个人影正在朝这里走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待看清来人的容貌,不由得讶异道:“秦铮,你……”

秦铮身着一袭墨色的衣袍,他来到药庐的门口停了下来,看到姜雪羽时,他笑了:“刚才去住处找你,没有见到人,我想你应该在这里。”

姜雪羽向他走近了几步,又默默地背过身去:“你……你今日不用陪着公主吗?”

秦铮来到她的身边,似是漫不经心地答:“今日不是我当值。”

他们一起走向杏树下的那个石桌,此时银时月已经消失了踪影,秦铮又继续道:“先前知道你病了,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你,现今可好些了?”

姜雪羽低头嗯了一声,恍惚之中,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在做梦,甚至在心中怀疑,眼前的这些场景,是不是银时月的术法幻化出来的。倒是秦铮皱了皱眉,他迈步来到姜雪羽跟前,伸手抚在了她的鬓边:“怎么瘦了?”

姜雪羽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又默默移开了视线,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最近天气热了,没有什么胃口,过些时日就会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铮也放下心来,他转身走到石桌边,看到摆在上面的古琴,不由得奇怪地问:“你何时也喜欢这种东西了?”

见他发现那把古琴,姜雪羽的眉目中闪过些许慌乱,想起银时月刚才的话,她的神情怔怔的,片刻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秦铮看了她一眼,他的俊眉舒展,显得沉静而温暖:“好啊。”

姜雪羽默默走到石桌边,琴弦缓缓拨动,古朴的韵调穿越过去与现世,许多年前的江水岸边,谁在摇船唱着歌谣,词曲含义双关,流传亘古久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眉目盈盈,波光流转,带着几分矜持欣喜,几分羞怯试探。

周围的气氛愈加凝重,在这样的弦调之中莫名微妙起来,秦铮的神情亦是沉重肃穆,一瞬间的错愕失神,将她的心事窥探了个干净,片刻之后,又勉强敛住异色,神态自若地掀了掀衣摆,装模作样,认真倾听。

心似擂鼓,刻骨羞耻,在他的故意避让面前,姜雪羽终于失去了再弹下去的勇气,深深埋首,都不敢去看他是怎样的表情。她的手指颤抖着稳住了琴弦,只觉得掌下冰凉一片,她苦涩地勾了勾唇,语气轻描淡写般:“刚学会不久,后面的……我都忘了。”

秦铮的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不似先前那样热烈,轻飘飘的,令人看不真切:“挺好的,难得你有心学。”他作势起身,平淡的声音响在两人中间,“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姜雪羽默默低着头,恍惚嗯了一声,颓然坐在石桌旁,只觉得他的脚步声渐远,方才凝重微妙的气氛陡然换作了另一番清冷局面。身旁有淡淡的蓝光升起,银时月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向姜雪羽走近了一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只是目光哀伤地望着她:“雪羽……”

姜雪羽的神情恍惚,良久之后,才苦涩地笑了一声:“明知道他不会接受,为何还要抱着那样无谓的希望,为什么非要去奢求自己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

高垒的院墙顷刻崩塌,外面的光亮透过缝隙投射进来,让深藏在心底许久的感情逐渐显露出痕迹,再也无处遁形。心思沉稳的人懂得靠掩饰来守住最后一点秘密,亦是在拒绝她羞怯试探的心,可是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银时月微微皱眉,轻念着:“雪羽……”

姜雪羽的脸上有泪滑过,她下意识地伸手抹去了泪水,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她站起身,看向银时月极力地露出了微笑,声音却压抑得有些哽咽:“不过是一首琴曲而已,又不能说明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秦铮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而已……”

银时月有些悲哀,轻轻说道:“雪羽,万物有声,而知其意,琴乃天地万物之音,其中的情意便是不挑明,也该有所察觉才是,你无法令他听懂你的琴音,就如同永远都唤不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

一字字,一句句,如尖刀刺入她的内心,将里面掩藏已久的秘密剖出,晒在日光下,仓皇羞耻得让人想要逃离。姜雪羽隐忍埋着头,泪水止不住落下:“别说了……”

银时月不再往下说,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一如从前许多的日夜,沉默无言陪伴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伤心绝望,体会着她的一点一滴,心里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片刻之后,他迈步向她靠近,站在她的身边,刚刚伸出手又停了下来,迟疑片刻,才缓缓将她抱入怀中:“我不是人,所以也无法懂得你们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是那个人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一支洁白的轻羽,在湖面之上荡开了浅浅的涟漪:“你说,那个人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对你好了,那么雪羽……我也可以保护你,可以永远陪伴你,所以,忘记那个人,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姜雪羽瞬间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离开了银时月的怀抱,摇了摇头:“银时月,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是邪魔,可以活得长长久久,而我只有数十年的生命可活,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属于我的一切都消失了,你还是可以好好地活着。”

“更何况……”她顿了一下,脸上明明还挂着泪珠,却又微微笑了,“这里是王宫,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而且秦铮哥哥也在这里,我是不可能离开的。”

银时月蹙起了眉:“即使那个人伤你至此,你也不愿意离开他吗?”

姜雪羽避开了他的注视,黯然低下了头:“对不起……”

听到她的回答,银时月无言,良久之后,才淡淡说道:“如果那个人……他活不了多久了呢?”

姜雪羽错愕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银时月的神情平静,回答得分外认真:“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

傍晚的风静静地吹着,灵力的光点围绕着他们飞舞,淡蓝的光晕唯美而又宁和,映在他的眸中化作幽凉一片,姜雪羽怔住了,恍惚中又听他不紧不慢地道:“不久之后,这里将会沦为一片地狱。”

姜雪羽的脸色有些发白,震惊地摇着头:“怎么会,这不可能!”她丢下了这么一句,就惊慌失措地朝药庐门口跑了。

银时月目光忧伤地注视着她,仿佛连身侧的光点都能感知到主人的哀伤,在空中缓慢地飘动着,渐渐静止在微风中。他静静地站在原处,唇角勾起一丝苦涩,片刻之后,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望向了天际蔓延的夕阳——

原来,这就是心痛吗?

喜欢是什么,他不太懂,人类的感情复杂而多变,纵使他已经在人世间流浪了万年,还是无法真正地理解和体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陷入人类的感情之中,这么多年以来,他习惯观察着这个人生活的点滴,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觉得孤独,所以他的目光才总是不经意地追随着她,可是看到她在雨中默默等待的样子,他又觉得怜悯而悲伤,那是第一次,他想走入一个人的生活。

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纯净与美好,她的痛苦与哀伤,她的喜悦和快乐,仿佛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能牵动他的心,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可是,当他看到雪羽的目光停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时,他又会感到无比痛苦,这是喜欢吗?

应该是吧,因为她曾经说过,当他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忘却那个人的时候,那就是喜欢了。

她的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她的苦诉衷肠,他也都听进心里,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另一个人,所以,他感到悲伤,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绝望,渐渐萦上心扉,悄悄在思绪间蔓延,比洪荒时期的夜晚还要冰凉。

一边痴痴遥望人家永不回头,一边苦苦求索对方却心有所属,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明明好像触手可及,却又可望而不可即,泥足深陷,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她,看着自己陷进去,直直地,仿佛要溺毙在里面。

爱有多重,恨有几种,纠结缠绕之中,构成了繁复错杂的人生,人类,便是这样一群脆弱而又奇妙的生灵。这么多天,在这个王宫之中,看着他们的故事,他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他们的爱恨,恍惚之中似乎也懂得了他们的感情,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个魔,也不想再去当邪魔了。

自从那天之后,姜雪羽已有多日未去药庐,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银时月,也不知道见到银时月的时候,又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感情。

将近夏日,雨水多了起来,大雨滂沱,连下了月余都不见停歇,车迟国已有多处遭遇水涝,百姓流离失所,境况苦不堪言。

朝中有多位大臣上书直谏,请求大王敬天谢祖,祈求车迟国能够度过这场天灾,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们祈祷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上天赐予的机会,这几日雨势渐歇,王宫内人员来往,都在准备几天后的祭天大典。

姜雪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以及连绵不绝的阴雨,美丽的容颜里带着忧愁,耳畔依稀响起银时月说的话——

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

她知道银时月是不会欺骗她的,所以才在心里无比地担忧,如果灾难真的来临,她和秦铮应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药女官,不懂朝政,也不知道国家大事,她只想让秦铮平安,心心念念着的,便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祭天的那日,下着蒙蒙细雨,道路上铺着红毯,朝臣们跪在两边,还有许多兵将和护卫把守,大王身穿朝服走在前面,旁边跟着供奉祭品的巫师,诸位嫔妃和皇子们紧随其后,神色凝重,任由雨水打湿了他们高贵的狐裘,也浑然不以为意。

姜雪羽俯身跪在众人之中,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着,心里也越发冰凉起来,耳畔回荡着大王诵读告示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只见距离祭台的不远处,秦铮跪在绰瑶公主的身边,留给她一个沉稳坚毅的背影。

祭天结束之后,大王和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神庙。姜雪羽站在神树下,仰头望着神树上挂着的红色缎带,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银时月站在不远处,她露出了微笑:“你来了。”

银时月向她走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目光忧伤:“雪羽……”

姜雪羽恍若未闻,她仰头望着那些红色的缎带,唇边泛着些许的微笑:“银时月,你相信上天注定吗?”

银时月回答道:“万物生灵,自出生时起,命数皆被刻在一方命盘之上,无数道命轮相互交织,构成了繁复错杂的人生。”

姜雪羽无言地听着,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开口:“许多年以前,我与秦铮哥哥就是在这棵神树下重逢的,你说,刻下我们命数的那个人,既然让我们相遇了,又为何要把秦铮哥哥从我的身边夺走?”

银时月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又听姜雪羽黯然说道:“生难欢,离别苦,求之不得,纠缠往复,一切,不过唯命而已。”

银时月微微蹙眉,沉声道:“纵使上天注定,有我在,也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儿伤害。”

姜雪羽看向了他,又静静地问:“那么,你也可以保护秦铮哥哥吗?”

银时月沉默了下来,在她的注视之下,又偏过了头,姜雪羽见此,苦涩笑道:“你走吧,倘若世事真如你所说,那么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你是邪魔,可以保护好自己,而我……始终都要陪伴在他身边。”

银时月的眸色幽凉,里面泛着潋滟的流光,他轻轻道:“灾难已然来临,我感觉得到死亡的气息。”

姜雪羽闻言,心中沉痛了几分,失魂落魄地往后退着:“不管灾难如何,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的,倘若真是躲不过……能与他在一起,我已心满意足。”

银时月静静地望着姜雪羽,赤红的缎带之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形有些狼狈,记忆中的这个女子,总是娴静温柔地笑着,她看起来那么柔弱。然而此时此刻,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之时,她又是那么坚强,即使是身为强大邪魔的他,都忍不住心有触动。

他不再停留,黯然转过了身,他明白,她的温柔只为那人,她的坚强,也只为那人。天际的夕阳穿过层层乌云,形成了万丈霞光,看上去那么美丽,又是那么绝望荒凉。

战争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准备。在距离车迟国不远的地方,那里长年风沙肆虐,土地贫瘠,然而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却成长起来一个国家,在车迟国被洪水侵袭的时候,大俞乘虚而入,十万铁骑驻扎在北方边境。大王积劳成疾,得此消息后竟然一病不起,纵观整个朝堂,却无一人可以领兵出战。

这时,有人想起了北夷国,和大俞不同,北夷之地日夜为冰雪覆盖,气候寒冷滴水成冰,也正因为这样,北夷的战士意志坚韧,尤其擅长马战,而且它还曾是车迟的附属之国,现在亦是盟友。

如果他们肯在北方牵制大俞的话,车迟国还能有些胜算,大王听此建议,立即派人前往北夷求助。派出去的使节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还带来了北夷国愿意出兵相助的消息,不过附属的条件,却让所有人都犯了难。

他们需要一位公主和亲,两方联姻,只有这样,北夷才有出兵的理由,可是车迟国尚未婚配的公主,现今只余下一个,那便是最受大王宠爱的绰瑶公主。

王宫寝殿内,姜雪羽跪在龙榻边为大王诊脉,隐约听到殿外的嘈杂声。

“让开,谁敢拦着本公主!”绰瑶秀眉紧蹙,挥鞭抽打着阻拦的宫人们。

一个老内侍站了出来,低声劝慰道:“公主,大王病重,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再过几日我就要被母后送去和亲了,哪里还能见到父王?”绰瑶强行闯宫,一边高喊着,“父王父王,您见一见儿臣吧?”

旁边的秦铮拉住了她,低首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大王不会见你的。”

绰瑶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秦铮哥哥,难道你也要我去和亲吗?”

秦铮脸色一白,沉默了下来,北夷苦寒之地,气候不是一般地恶劣,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去和亲?绰瑶见他不再言语,蹙眉哼了一声,长鞭一摔,绕过众人径直闯入殿内,秦铮见此,也连忙跟在她的身后。

寝殿里,大王脸色灰白,止不住地咳嗽着:“绰瑶,你来了。”

绰瑶抬眸看见大王,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她朝病榻前跪行了几步:“父王,您的病好些了没有?儿臣很担忧,他们却不让儿臣见您。”

姜雪羽侧身让开到一边,神情恭谨地跪在大王的龙榻前,她听到大王气息奄奄的声音:“傻孩子,你看父王这不是好好的,哭什么?”

绰瑶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可是他们让儿臣和亲……”

大王目光慈爱地望着女儿,病容里担忧之色尽显,他勉强打起精神,温和地问:“绰瑶……不想去和亲吗?”

绰瑶哭得更是厉害,扑到大王的怀里:“父王,儿臣不愿意离开您,儿臣要永远守在您身边!”

大王混浊的眼里也流下泪水,他仰头看着床帐,似乎在叹息着:“绰瑶长大了,迟早都要离开父王的……”

绰瑶失声痛哭,抱着大王的身体:“不!绰瑶死也不要离开父王!”

角落里,姜雪羽静默注视着寝殿内的一切,恍惚想起了银时月的预言,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几个月前还神采奕奕的大王,如今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他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守护自己心爱的孩子,却也是有心无力了。朝中没有可用的大将领兵迎战,他现在更是强弩之末,如果不让绰瑶和亲的话,他又拿什么去拯救自己的国家和子民?

大王定定地望着床帐上悬挂的玉璧,沙哑的声音缓缓道:“绰瑶,你该知道,身为一国公主,本就该……”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个人跪了下来——

“臣秦铮,愿意领兵迎战!”

听到他的话,姜雪羽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几乎不顾礼仪脱口而出:“秦铮,你……”

她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唇瓣轻颤,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大王并没有追究她的冲撞,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秦铮,眸中的光芒越发闪动,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抹希望。

良久之后,大王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秦铮留下,你们……先出去吧。”

绰瑶公主不明所以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姜雪羽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躬身告退,她望着秦铮的背影落泪,默默地向后退着,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痛一分。她来到了寝殿的外面,见绰瑶公主等在门口,显然不听到大王最后的决定,她便不会放下心来。

姜雪羽刚想迈步走下石阶,身后传来绰瑶的声音:“你站住!”

她转过身来,神色谦卑地施礼:“不知公主唤微臣有何事?”

绰瑶迈步向她走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是秦铮哥哥的什么人?”

姜雪羽沉默了下来,是啊,她是秦铮的什么人呢?幼年时的青梅竹马,异地重逢的至亲至近,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她没有回答,依旧低着头,语气平淡地问:“公主……喜欢他吗?”

绰瑶一愣,显然没料到眼前这女子会这样问。喜欢是什么,她不太懂,从小到大,她都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得到的东西也都是最好的,所以根本不用想喜不喜欢的问题。对于秦铮,她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玩的,因为这样能令她开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她就不清楚了,所以也没有办法回答。

得不到她的答案,姜雪羽抬起了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死寂,语气也冷了不少:“公主喜欢他吗?”

绰瑶低下头思索片刻,含糊回答:“我也不知道,秦铮哥哥人很好,有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像大哥哥一样。”

姜雪羽悲凉地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沉寂而肃穆,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仰头望着四周冰冷的高墙,心里却一刻比一刻沉痛哀伤:原来,她的爱情,便是输给了这样的一个人吗?

大王和秦铮说了什么,姜雪羽不知道,她只知道,第二天,大王便下了诏书,命秦铮领军迎战。

西泠药庐之中,杏花已然凋谢,结出豆大的青果,芳菲融于泥土,徒留一缕幽香缭绕。姜雪羽坐在石桌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如往昔般沉稳而坚毅,她微微合目,唇角泛着苦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秦铮站在她的身后,出言问:“雪羽,你找我有何事?”

姜雪羽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说着:“那日你随大王回宫,我约你在此相见,明明说好的不见不散,我等了一夜,你却没有来。”

秦铮一怔,他记得几个月前的那个约定,当时宴会结束时,时间已经接近夜晚,他又被公主拉去挑选马匹而忘了时间,等想起来的时候,正下着大雨,他以为雪羽已经回去了,便没来赴约,后来因为她说“勿以为念”,他也就真的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之后,你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在教公主骑马,我虽然心里难过,到底还是有些欢喜的……”

姜雪羽垂下了眼帘,喜欢是什么呢?千万次的爱恋加上无声无息的表达,明明已经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却因那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莫名欢喜。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卑微又默默地喜欢着秦铮的,只要他笑,她就会跟着欢喜,他难过,她也要伤心好久。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过去了很久的往事:“那日为公主请脉,我在殿中看着你走来,你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两个时辰,我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你出来。”眼泪缓缓落了下来,声音却依旧坚强不屈,“她受伤,你着急,她不开心,你便食不下咽,可是秦铮……若是有天我死了,你可会为我觉得难过?”

秦铮的表情怔怔的,喃喃开口:“雪羽,你……”

姜雪羽悲凉地笑了一声,泪水倾泻而下,孤傲地抬头看他:“秦铮,原来你一直不知,我是喜欢你的吗?”

秦铮彻底愣住了,他望着姜雪羽,半晌说不出话来。

知道吗?自然是……知道的,那天,在这里相遇,她为他弹琴一曲,小心翼翼地试探,还带着几分羞怯和期许,从那时起,他便是知道的。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们两个从小便没有了亲人,好不容易才重逢走到了一起,一直以来,他都是拿她当作妹妹看待的,可是他的妹妹,却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装作懵懂不知。

秦铮局促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道:“抱歉,雪羽,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一个小小的护卫,居然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公主,虽然知道今生再无可能,还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护她周全。这样的话,他怎么说出口,这份感情,连他自己都觉得羞于启齿。

秦铮的脸色很难看,他背过身子,黯然道:“对不起……”现在除了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该对姜雪羽说些什么了。

姜雪羽站起身来,静静地注视着秦铮的背影,片刻之后,抛却女儿家的矜持和羞涩,迈步走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了他:“秦铮哥哥,我们离开吧,好不好?”

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银时月的话在耳边响起。

秦铮一愣,他垂了下头:“大王已经下令,我会带兵出战,不可能离开的。”

姜雪羽脸色苍白,她收紧了拥抱着秦铮的手,语气近于哀求:“秦铮哥哥,我害怕,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秦铮微微皱起了眉,他抿了抿唇:“雪羽,你走吧,回到故乡去,我……一定会回来的,然后就去找你。”

不久之后,这里将会沦为一片地狱。

姜雪羽紧闭着双目,泪水涟涟,她无声地哽咽着,绝望而悲伤:“秦铮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秦铮终于挣开了她的怀抱,犹豫的神情中带着不舍,刻意避开了姜雪羽的目光,面带羞愧:“对不起,雪羽,我不能离开她……”

一次次拖延逃避,在她的坚持面前,终于还是被逼到了尽头,千万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掩藏着最为真实的理由,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不爱她这件事,还有什么可以把她从他的身边推走?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勇气,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尊严和感情,企图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中,挽救他的一条性命……

她以为,凭着他们往日的那些情谊;她以为,凭着他们过去的那些岁月,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至少她还有一点胜算。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在这场爱恋之中,她自始至终都是第三人,现在兵败如山倒。

太阳西斜,秦铮看着落在院中的夕阳,低声道:“军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沉默了良久,侧首淡淡道:“三日后,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保重。”夕阳拉长了那道坚毅挺拔的身影,他的脚步沉稳,仿佛带着极大的决心和勇气,不留一丝犹豫和遗憾,阔步朝着庭院的门口走去。

姜雪羽怔怔失神,身旁有淡蓝的光点升起,仿佛是夜间飘舞的流萤,银时月向她走近了几步,停在她的身后,他的神色平静,流露着淡淡的哀伤:“雪羽,你救不了他的。”

姜雪羽回过神来,觉察到银时月的到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来到银时月的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语气焦急而迫切:“银时月,你可以救他的,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对不对?”

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银时月慢慢垂下了眼帘,偏过了视线:“抱歉……”

“为什么?”姜雪羽放开他,往后倒退了几步,哽咽说道,“你是邪魔,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邪魔,你可以救我,为何救不了他?”

银时月注视着她,他的语气温凉哀伤:“雪羽,神魔契约早有约定,邪魔是不可以插手人间之事的,否则,我将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姜雪羽闻言彻底愣住了,她呆了片刻,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看向银时月,失魂落魄地往后退着:“你走吧,他若是死了,我也不可能独活,可若是为了救他,就不顾你的性命,我做不到……”

“雪羽……”银时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这位洪荒远古的强大邪魔,在人类的固执面前终是无可奈何,良久之后,怅然叹息了一声,从树下消失了身影。

秦铮领兵出征,正是接到任命的第四天下午,按照古籍记载,申时之后,阴气渐盛,这种时候本来是不宜出征的,然而边关形势紧急,刻不容缓,朝廷也顾不得其他。

那天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艳丽的颜色像是泼上了谁的血,秦铮身着墨色的宝铠,从大王的手中接过了刀剑。姜雪羽艰难地挤过了人群,站在送行之人的前面,只见他身姿挺拔,英俊的眉目透着坚毅,令人不由得心生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秦铮哥哥,已经不再是那个山野乡村之中会背着她走过油菜花田的少年。

自从秦铮离开之后,姜雪羽便每日跪在神庙前,专心致志为他祈福,她的面前摆着一沓素纸,上面平铺着各色的彩绳,以及散发着幽香气息的香草。这是传说中车迟国古老的祝术,写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安”字,制成平安符挂在神树之上,便能感动上苍,让天神聆听到心愿,保佑远行的人平安。

淡蓝的光点悄悄飘出枝叶外,散发着永恒的、宁静的清辉,银时月躲在神树之后,遥望着神殿中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跪在神像前写字,淡黄的方纸上,水墨着力,一笔一画尽是娟秀的字迹,她不厌其烦地写着,然后每一个字都做成一个平安符,挂在神庙外的大树上。

望着她的背影,银时月脸上流露出忧伤的神色,淡蓝的光点摘下一个平安符,他缓缓接在手心里,垂眸凝望,仿佛自言自语般:“雪羽,是否有一日,你也会这般关心我呢?”

时光岁岁催人老,窗台上的日光悄然逝去,神树原本青翠郁郁的枝叶逐渐变得发黄,仿佛那个女子一样,渐渐在王宫里衰落。王宫之中,一如往昔地平和安静,仿佛除了那个离开的护卫,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稍有些经验的宫人,都很敏锐地嗅到了某些风吹草动。

大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朝臣、嫔妃们都被挡在了寝殿外面,就连身为司药女官的姜雪羽都无法近身。朝中让太子代理朝政的呼声越来越高,一向活泼好动的绰瑶公主,也慢慢沉寂了,时间的齿轮缓缓向前推移,显得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

边关的形势并没有因为秦铮的到来而缓和,不时传回的急报中,亦是坏消息居多,敌军渐渐逼近国都,王宫里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等着末日的到来。和那些惶惶不安的宫人比起来,姜雪羽看起来要沉静许多,每日都跪在神庙里祈福,神树之上已经挂了许多平安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对她而言,国家兴亡太过遥远,只要秦铮还活着,只要他平安,便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然而,这样的情况又能维持多久呢?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手起刀落间,伤亡总是在所难免,只要秦铮的性命还悬于一线,她就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总想着该如何才能帮助他,思来想去,除了在神庙中祈福,什么都做不了。

又是几天之后,姜雪羽站在神树下,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的动作一顿,又恍若未闻地继续挂着平安符。银时月轻轻迈步来到她的身边,他的语气沉静寂然:“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个人,你对我若是有对他的一点点好,我就会很高兴的。”

他顿了一下,见姜雪羽没有回答,于是黯然垂下了头,默默说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你,关于我,还有那个人。我是邪魔,不懂你们人类的感情,不过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吧。”

姜雪羽闻言转过身来,惊愕地望着银时月,有些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银时月的手中缓缓幻化出了一把匕首,他握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朝姜雪羽逼近。姜雪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许是被他的举动吓到,眼见着那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颈间,才回过神来震惊地望着银时月。

银时月站在姜雪羽的面前,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他的眉目淡然清雅,然而潋滟的眼波中却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的手指轻颤,良久之后,淡蓝的流光闪过,那柄匕首又从他的手中消失了踪影。

他往后退了几步,声音近于绝望:“看着你这样为他,我很难过,可是又无法杀了你……雪羽,你说得对,当我开始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毁去的时候,就是喜欢了。”

姜雪羽怔怔地望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银时月微微抬起了手,他的周身泛起了淡蓝的光点,然而却有几道灵力的光芒笼罩在她的身边,只听银时月静静说道:“神魔契约早有约定,神魔皆不可插手人间之事,否则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他微微蹙眉,捂着心口闷哼了一声,血迹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抬起头望着姜雪羽,脸上的笑容绝美而凄然:“我的修为已然受损,需要重新回到草木之中休养,希望这道封印可以护住你一时,雪羽,不要离开王宫,否则连我也无能为力了……”他的声音渐弱,伴随着灵力的流失,身体也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白光,最终消失在神树之下。

姜雪羽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回过神来,连忙朝向银时月那边跑去:“银时月……”

然而,银时月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了无痕迹,唯有点点晶莹的蓝光飘荡在半空中,渐渐地也消失了。姜雪羽的神情愕然,她失魂落魄地跪了下来,望着银时月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落下泪来。

神庙之外,一片寂静,姜雪羽颓然地坐在神树之下,想起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美丽苍白的面容间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她抱着自己的身体,埋首在双臂之中,喃喃地轻念着:“银时月……”

良久之后,有脚步声传来,姜雪羽抬起了头,只见一个宫女匆匆忙忙跑到自己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道:“雪羽大人,大王他……驾崩了……”

大王驾崩,举国哀悼,宏伟的宫殿中央摆着大王的棺椁,朝臣、侍卫们身着素白的丧服,各宫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跪在棺木前,他们的神色肃穆,心事重重,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只有绰瑶公主哭得最厉害,抱着大王的棺椁死活不肯撒手,不过最终还是被宫人们拉开了。

伺候大王的老内侍请出大王的遗诏,遗诏中除了忏悔自己当政期间没有给百姓带来福祉,临逝前决定将王位传于太子外,还附加了绰瑶公主的婚事。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临逝之前,还想拼尽最后一点力量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儿,将她指婚给东陵国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隽。

大王丧事刚过,太子便奉诏登基,王宫内百废待兴,每个人又重新忙碌了起来,似乎没有人再关注边关水深火热的处境。慕容家很快派人来求亲,车迟国国丧刚过,新大王自是百般推辞,绰瑶也哭着闹着不肯嫁与那位慕容家的公子。不过在两个人见面之后,她的哭闹声就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女儿家的娇羞与喜悦。

现在边关的情况危急,新大王急于拉拢北夷国,若是她不肯嫁进慕容家,很有可能就会被送到北夷和亲。慕容家家财万贯,几乎占据了东陵一大半商业,能够嫁进他们家,即使日后车迟国惨遭覆灭,绰瑶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慕容隽容貌清秀,谈吐风趣幽默,而绰瑶公主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讨好?一来二去,很快就喜欢上他了。有好几次,姜雪羽都看见他们在御花园里扑蝴蝶,那位美丽活泼的公主,终于找回了昔日银铃般的笑声,容颜灿烂得像是天边织锦的晚霞。

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呢?她为了秦铮呕心沥血,一番缱绻心事全都寄予了虚妄,而秦铮为绰瑶浴血奋战,几经生死,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别人的一举手、一投足。

只是不知道绰瑶在接下慕容隽求亲信物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个正在为她披荆斩棘、豁出性命的沉默男子?不知道绰瑶在披上嫁衣、低首踏进凤辇的那一瞬,有没有想起过那日国都城下,将士们出征时似血的残阳?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自私,只不过是为了某个人,不得不放弃了自私的念头,一心一意只想让那个人过得更好。

绰瑶走了,带着满心的喜悦和憧憬,却没有带走秦铮对她的心意和眷恋,或许对她而言,那个墨衣俊朗的护卫,只是她生命中一道温暖的春风,现在她的太阳出现了,那道春风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姜雪羽也走了,自从绰瑶公主离开后,她才恍然发觉这个王宫之中,已经没有了秦铮的留恋,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她要到边关寻找秦铮,虽然得不到他的爱,但至少,在他难过的时候,她要陪伴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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