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005年11月底12月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渐晚,日已西沉,我和老罗腾出手到律所开户的银行对账,和我们对接的柜台服务员罗四海正准备给我们办业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插了进来,满脸的急迫。
“同志,我着急,能让我先办吗?”老太太急切地说道。
“大娘,我这是对公柜台,不办私人的业务。”罗四海耐心地解释道,“再说,您得领号排队。”
“我知道,我这不是着急嘛!”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也是对公的业务,同志,你就帮帮忙,我急着救命啊!”
听她这么说,老罗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这个老人先办。
“大娘,你别急,慢慢来,别弄错了。”老罗好心提醒道。
“罗哥,这可不行,就快下班了,给她办,你们今天就办不了了!”罗四海急道。
“没事儿。”见老太太的脸色有些难看,老罗连忙说道,“今天办不了就明天呗,反正也不是最后一天,来得及。”
“快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老人递给罗四海一张银行卡,又递给他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催促道,“麻烦你往这个账户转十五万四千九百八。”
纸条上是一个医院的账户,听到这个汇款数额,罗四海皱了皱眉:“大娘,你这算是对私的业务,得到个人业务柜台办理,我这只能办现金存入的。”
“咋是对私的呢?那边不是医院账户吗?”老太太不满地说道。
罗四海一脸的无奈:“大娘,不是业务里牵扯到对公账户就是对公业务了。按规定,你这就是个人业务,得到个人柜台办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个人柜台,知道罗四海是察觉了什么,找借口不想给老太太办。
“大娘,我能问一下,你给这医院汇款是为啥吗?”我上前问道。
“是我那个小孙子。”老人突然擦了擦眼角,说道。
大概就在一个小时前,老人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医院的大夫,说老人在外地上学的小孙子赵子晨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抢救,让老人把医疗费用汇过去,如果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近年来,这种电话诈骗多了,老人也有所耳闻,她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毕竟事情牵扯自己的孙子,她还是有些慌,便拨打了小孙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自称是他孙子的老师,赵子晨的确心脏病突发,在医院抢救。
到这个时候,老太太还有些理智,她问明了这个老师的姓名,拨打了学校的电话,获得这个老师的手机号后,和这个老师取得了联系。正是刚刚和她通话的那个人。
这下,老太太才慌了手脚,她忙不迭地带着银行卡来到了银行。
罗四海仔细查看着老太太报上来的账户,那确实是一家医院的账户,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就算没有钱,对于重大疾病,医院也是先行抢救,费用事后再说,更不可能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他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医院要求患者家属直接把钱汇入对公账户的。
“大娘,你不会让人骗了吧?”罗四海性子耿直,想到了这些就直接说道。
“我都问过了,没错,你赶紧的吧!晚了,我孙子的命可就没了。”老太太催促道。
“大娘,你这个我真不能给你办。”罗四海说着,把银行卡和写着账户的纸条推了出来,“你得先到那边把钱取出来,再到我这来办现金缴存,要不你直接去别的柜台办电汇也行。而且你最好再核实一下,我还没听说医院没钱就不抢救了的,那可是犯法的,对吧,罗哥?”
老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显然,这小子已经把老师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了。我刚要说话,老太太就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你还让我咋核实?!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我这可是急着救命,你不给办,我小孙子出事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万一那边是骗子呢?”罗四海针锋相对,“你孙子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该倒霉。我要是给你办了,钱没了,到时候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再说,我这儿也确实办不了这个业务啊。”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老太太急道,“年纪轻轻的,你有没有点儿素质?”
“大娘,大娘,别急!别急!”我赶紧上前劝道,“银行有银行的规矩,这位同志也是为你好。而且啊,咱们国家法律还真有规定,对于病情危急的患者,必须先行抢救,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施救。你这事儿,确实有点儿奇怪,你看这样,要不咱们让警察来处理?他们有经验,能看出到底是不是骗子。”
“那就来不及了啊!”老太太急得抹着眼泪直转圈,“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整啊,我就这一个孙子啊!”
“你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要是不远,我开车带您老跑一趟得了,要不然你不也得过去吗?对公转账也不一定是即时到账的,我看那个账户也是跨行的,是吧,四海?”老罗突然说道。
“嗯,咱这是工行,那边是建行,最快得两个工作日到账呢。”罗四海答道。
“你看,还不一定比咱们送过去快呢。”老罗笑道。
“那就麻烦你了,小伙子,我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听罗四海这么说,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老罗的手,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带大娘去看看,老简,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
“下雪呢,慢点儿开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罗或许就是意思一下,可情急之下的老太太可管不了那么多。
“我孙子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临走前,老太太恶狠狠地对罗四海说道,转头对老罗报了个城市名,就在邻市,开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看着老罗带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罗四海撇了撇嘴:“罗大哥还真是爱管闲事。”
“他就那人,不用管他。”我把材料递给罗四海。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罗四海一边帮我对账,一边说道,“她孙子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又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她孙子才死的。”
“这话你可别乱说,人家孙子毕竟还没死呢,要是真死了,老太太非闹死你不可。”我笑道。
“可拉倒吧,有简大哥你这个大律师,我怕她闹?罗哥要是再出手,她不赶紧搬家滚蛋就不错了。”罗四海不屑地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是诈骗,不过现在这骗子还真牛,都用上对公账户了。”
“你罗哥现在改邪归正了,是守法好公民。”我笑了一下。看来老罗背后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啊,不过,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也是为了我好吧。
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银行对完账之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见老罗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
这可不像他,除非情况特殊,要不然他绝不会两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这是张静对他的特殊要求之一。
“起来了。”我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当领导的,带头在办公室睡觉,底下人看到有样学样,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老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干笑了一声。
“那个赵什么的,咋样了?”我一边整理桌子上凌乱的文件,一边问道。
“死了。”
“死了?”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罗四海这张乌鸦嘴还真说中了。
老罗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我们没还没到地方,医院那边就来电话说没抢救过来。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透透的了。”
“大好的花季年华啊,就那么没了。”想起那个孩子的年龄,我不由得有些唏嘘。
“老简,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声。”老罗站起身,走到了门边,一手抓上了门把手。
“啥事?”我不解地看着老罗的举动。
“我用咱的车拉着他们回来的。”
“你说啥?”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老罗这小子却已经拉开门,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在这事儿我们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那种不祥的预感却突然应验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罗上了一个民事庭,大获全胜后,正研究着晚上要不要带上张静去庆祝一下。那丫头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神秘兮兮的,也不接我们的电话。少了她,连我们律所都冷清了不少。律所的助理却突然来了个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有个大案子,刑事案件。
我和老罗匆忙赶回律所,就见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正坐在会议室里,他们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律所的行政助理小王正忙着给这几个人端茶倒水。
见到我和老罗,这几个人也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我们过去。
这个举动说不上礼貌,换了以往,老罗肯定是装作没看见这几个人。不过老罗今天却是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着进了会议室。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开户的那家银行的头头,同时也是我们的客户,每年光是顾问费就足够养活律所这群人了。
“刘行长,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老罗从助理手里接过茶水,亲自给居中而坐的秃头行长倒了一杯茶水,“有什么事儿,您来个电话,我们上门服务就是了,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这我们可承受不起。”
“你手机停机,简律师的手机关机,我倒是想让你们跑一趟,也得能找到你们啊。”刘行长嗤笑了一声,说道。
老罗尴尬地挠了挠头:“你看这事儿闹的,电话停机我都不知道。小王,去帮我把话费交了,先交两千。”他豪气干云地向行政助理说道。
“罗头儿,你昨天刚预支了两千,这个月的工资不够扣了。”小王低声说道。
刘行长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儿全喷了出来:“你们这日子,过得有点紧啊。”
“下个月的也预支了!”老罗咬了咬牙,“有财神爷在这儿,你怕啥?”
小王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走我的账吧。”我无奈地说道,“扣光了你们罗头儿的工资,下个月他就得吃我的去了。”
“实在不好意思,刘行长,我刚刚在开庭。”我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刘行长,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听助理说,是刑事案件,是挪用公款,还是渎职?”
“都不是。”刘行长摇了摇头,“罗四海,你们认识吧?罗律师的本家!”
“是我们的专员啊,哪能不认识。”老罗说着,皱了皱眉,“这小子犯事儿了?不应该啊,除了嘴臭点,他没别的毛病啊。”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被警察带走了。”刘行长说着,苦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们两位有关系呢。”
“和我们有关系?”我和老罗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行长。
“大概一个礼拜前,有个老太太插队,让罗四海办个业务,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老罗点了点头,“那老太太还是我给送走的,按理说,四海没办这个业务没问题,那应该没事啊。”
“坏就坏在他没办这个业务了。”刘行长叹了口气,慢慢说出了缘由。
老罗拉着老太太和她孙子的尸体从邻市回来后,老太太一家就张罗着孙子的后事,这一忙就是两三天过去了。等把后事忙完,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如果当时罗四海办了这个业务,救命钱及时到账,她的孙子就不会死。
恰好,她的家族里有一个律师,两个人一合计,干脆报了案。牵扯人命,还有一个颇有能耐的律师参与其中,警察也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拘留了罗四海,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他们要多少钱?”听完了刘行长的话,老罗想都没想就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要钱?”刘行长愣了一下。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老罗笑道,看了一眼尴尬的刘行长,恍然意识到刘行长也是个秃子,连忙说道,“我不是说您。这事儿我和老简当时都在场,四海没问题,要告也是告医院去。”
“他们还真就告了。”刘行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光是医院,连学校也一起告了。告我们拒绝办理业务耽误了医院急救,告医院没尽到抢救义务,告学校没尽到监管义务。一家索赔五十万。”
“警方目前是怎么认定的?”我问。
“警察说这案子可大可小,操作好了就是个民事纠纷,赔点钱就行了。”刘行长说,“要是操作不好,那四海可能就得进去待几年,该赔的钱我们还得赔。对方律师认为四海是渎职,过失致人死亡。”
“这不是扯犊子吗?!”老罗眼睛一瞪,忍不住说道。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四海那孩子……”我皱了皱眉。
“对,那孩子还年轻,可能就这么毁了。”刘行长叹了口气,“这笔钱我们不是出不起,可是这钱出得不明不白,还搭上一个孩子,我们不甘心啊。”
“老简?”老罗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
“这案子,接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很清楚,四海和银行这边肯定没有过错。”
“那太谢谢你们了。”刘行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连忙说道。
“不过……”刘行长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问。
“学校和医院那边答应赔偿了,一家赔了三十万。”刘行长叹了口气,“简律师,罗律师,我心里有点儿没底,这事儿我们不会真的有什么责任吧?你看那两家,可都赔了啊。”
“我的刘行长,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笑道,“那两家愿意赔偿,是不希望这件事闹大,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再加上他们上级主管部门对这种事都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处理的,所以才有这个结果。你们不同,首先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其次,上边也不希望无缘无故花这笔钱吧?”
“他们那么处理,其实没什么好处,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有责任。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时候,他们才真的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刘行长,这官司我有把握打赢。”
“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刘行长呵呵一笑,笑容里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签了委托协议后,我把刘行长一行人送出了律所,回头就看到老罗一脸的纠结。“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还没谈价钱呢。”老罗苦着脸,说道,“咱跟他们的协议里可是把各种案子都分开计算的,顾问的一笔钱,民事的一笔钱,行政的一笔钱,刑事的,唉,当初哪想到一个银行会摊上刑事案子啊,忘了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