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夜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夜
谁会在盛夏来意大利?只有我吧!顶着38℃的高温,小心翼翼地躲在每一寸能发现的阴影里,如履薄冰似的挡住每一束烫到滚痛的骄阳。此刻,如果真的能脚下有冰,再深的水我也愿意跳进去。
佛罗伦萨真的太热了,沿街的Gelato(冰激凌,意大利语)店前都排满了游人,好吃的店却只藏在小巷里,被明黄色的墙遮挡,大多数游人失之交臂的是意大利最美丽的东西。无花果、红浆果,还有西西里的柠檬,甚至那不勒斯的橄榄都被拿来组成夏天。当然,除了炎热,在佛罗伦萨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似乎游客该做的所有的事都已完成,只剩下不断地重复。我从阿诺河的旧桥一直上山走到米开朗琪罗广场。光是这条路我就走了三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不同的落日,每一次也都能在落日里看到相拥而喜的各色情侣,而每一次的百花大教堂都一样好看。它似乎是纸做的,像海市蜃楼般存在着。
我也在乌飞齐美术馆看了半小时波提切利的画,那些描着金边的植物都要从蛋彩里蔓生出来,纷纷然掷在游人的肩上。从美术馆的走廊里向外张望,能看到的是金灿灿的阿诺河,还有那些划船的少男少女。我在租来的公寓里,开着电扇,听着风扇嗡嗡作响的燥热声,低头能看到紫藤在下面的花架上不断地开。热归热,我想佛罗伦萨是不想让我走的。
我在意大利多年的一位旧友听说我即将离开,于是颇为着急地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从博洛尼亚赶着最近的火车过来见我。她到的时候,正好是在中午最炙热的日照下,以至于她一进门,都带着一身托斯卡纳特有的灰尘味。那是混杂着柠檬树和被烤过的橄榄特有的味道,带着一丝焦虑,也掺杂着一丝笃定的自由。
她自觉地脱掉鞋子,换上一旁的拖鞋,急忙道歉:“来晚了。”
“没事,没事,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的罗马呢。嗯,当时没这么热。”
“是啊,意大利太热了,而且这里的大多数房子只有电扇。再热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喷点儿水,连着风扇吹出来,就当是降温了,也是太……”
“毕竟是地中海附近,不然哪来这么好的柠檬和无花果?”
我说着便去拿早晨从隔壁市集买的无花果,横竖两刀,果落四瓣,透出的是绛红的内瓤,星星点点的种子罗布其中,像一部分被切开的星云。
这时候,我问她要水还是气泡水。
她愣了愣,“气泡水吧,”她笑着说,“Still Water or Sparkling Water(水还是气泡水),这通常可是我一天里无数遍对话的开始。”
“哦对,你是行家。”我侧身去拿一旁的鼠尾草和无花果一起投进一个大玻璃壶里。
“什么行家,服务生罢了。还是个刚辞职的,现在的状态是待业,还是在异国他乡,在意大利最烦躁的夏天。”
“原来你是彻底辞职了?不会是为了今天这顿饭吧?”
我有些吃惊于她草率的决定,但转眼又明白,这才像是她会做的事。先把一切抛之脑后,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类会让我们觉得耻辱的规划,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规划。就像她三年前,在罗马上学不久便又跑去意大利的北方,再辗转到了博洛尼亚做餐饮。
“当然不是,我很早就想搬来佛罗伦萨了,今天也正好去看看公寓,算是凑巧吧。在问别人不知道多少遍‘水还是气泡水’之后,那天我问自己:‘水还是气泡水?’我才发现我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
我顺手切了个看起来鲜红可爱的桃驳李,一起扔进玻璃壶。听着气泡水打开的声响,她继续说:“因为我还没有明白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
桃驳李和无花果在水里不断浮沉,我知道那些水中的二氧化碳正在不断催促着这些水果释放它们夏天的味道,那是一种地中海的甜香。同时,融化的还有鼠尾草嫩绿色的毛茸茸的叶边。
“我最早的一个老板,是偷渡过来的。他说他躲在从中国驶出的货轮上,躲在集装箱的边缘,千山万水,真的是千山万水,才到达亚平宁半岛。
“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亚平宁半岛,那是他的知识曲线还未触及的地带。
“几十天的航行,毫无食物,蛇头将他们丢上船后便匆匆离开。很多人在这趟旅程里还未到达马六甲海峡就奄奄一息了。他们仅剩的几个人将身上所有的家当都给了船员,以换取果腹的水和面包。风浪大的时候,满天乌云都能密布到船舱里。腐烂发臭的腥味在那时并没有封闭他求生的信念,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他,提醒着他绝不能功亏一篑。
“当他们即将穿越苏伊士运河的时候,这本该是个航程即将到达欢庆的时刻,但船上所剩的偷渡者早已寥寥无几。
“最后的最后,他们到达的是一块陌生的荒地,翻过山岭之后才能看到城市。
“他们语言不通,知识又浅薄,只能靠体力来赚取第一份佣金。又过了几年,就会开个餐馆。这似乎是第一代侨民永恒不变的规律。
“所以,我的老板苛刻、小气、一毛不拔,甚至不通情理,为了不小心掉落的芝麻菜都会训斥你一个下午。
“所以,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敬佩他。”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无法体会在绝望和希望这样两种毫不对等的生活里依旧奋勇向前。所以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觉得我的辞职永远影响不了我的未来,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你,”她又喝了一口浸着果实和香草的气泡水,点了点头示意好喝,然后继续说道,“三年前在旅行,三年后还在旅行,那么不断的旅行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逃避。”
我们都笑了笑,杯子里桃子的气息越来越浓烈。
“为了逃避,也为了看看这个世界,然后爱上它。
“有时候,在人与人的谈话中,会有少许沉默,我和世界的谈话也正是这样。我沉默,然后我去看看它的另外一部分。如果它有答案,就会在远方告诉我。”
她笑了笑说:“你还是对世界不死心啊!”
“你不也是?”
“是啊,你看佛罗伦萨这么美。即便我讨厌意大利,也不能讨厌托斯卡纳。”
杯子里的桃驳李透出一种意大利才有的明黄,在滚动的气泡水中沉浮——有生命力地沉浮。
“我不期望世界告诉我什么,只要我能不断地走下去,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自然会有答案。也许,我永远就这么走下去,生活依然空白一片,无聊的工作,无趣的人,但起码我有故事,就好像此刻我躲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我还有一杯桃子汽水。”她摇了摇手中的杯子打趣道。
朋友还没等太阳下山就走了,她说要去市中心看一眼公寓。道别的时候,我看她的背影还是和多年前在罗马时一样,像看一只信鸽疾驰而去。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我们可以不是人类本身,我们可以是环境、是树、是果实、是汽水、是酒,是每一个瞬间的永恒。
我看了一眼桌上喝剩的汽水,夏日的高温让它变得更加脆弱。很快,气泡们就席卷而逃。我喝完最后没气的那杯水,打开手机收到来自冰岛的朋友的信息。大意是他们刚才在荒凉的雪山里迷了路,然后开了瓶酒喝,于是一切就有了答案。
是的,我们就是答案本身。送别了老友,也听了几段故事,在清醒地意识到明天即将离开之前,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夜也没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