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里藏着一颗巧克力你的笑里藏着一颗巧克力文/谢小瓷
01
推开医院大门的时候,我的助理陆宇喊住了我,朝我努努嘴示意走廊那边的方向。我疑惑不解,通常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客户上门来的。
我看了看手表,8点10分,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我今天轮休,临时有事情来公司取些资料。
我是一名青少年心理咨询师,刚刚挂牌工作两年。从大学毕业前的临床实习,到毕业之后在这家心理诊所工作两年整,大大小小的案例我接过不少,刚毕业时候的懵懂和恐惧心理早已经在与客户的磨合中变得圆润通透。
拿着包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沙发椅上坐着的那个瘦小身影。因为逆光,她的美丽被附上了一层氤氲的光影,衬得她格外瘦弱。
听到门响,一直环抱双膝的女孩忽然抬起了头。我朝她看过去,陡然看见了她那双眼睛,心头一凛。
这是个15岁的美丽女孩,长得格外漂亮。她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会直直地看着别人的眼睛,分外地认真而礼貌。我想她的家教一定很好。
我把她迎进我的办公室,让她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然后起身去给她倒水。刚拿过纸杯,她猛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杯子里的热水一晃,洒出来几滴,溅到了我俩的手背上。滚烫的疼让我生吸了一口气,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抓着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唇微启,我却从里面读出了她想要表达的信息,她在说:救我。
我把她送进治疗室的时候,陆宇送来了关于她的资料。
上面显示:
姓名:林锦溪
性别:女
年龄:15岁
学校:实验中学初三(2)班
病况简介:空白
我皱眉看着陆宇,病人病况简介出现空白是失职问题。陆宇摇摇头说:“她不愿意透露。而且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是自己瞒着老师和家长过来的。”
我无奈地说:“这种病人你也敢贸然接收,不走程序会被领导批评的,还觉得工作不够乱吗?”
陆宇蹙了蹙眉,因为是实习生,还有着年轻的稚嫩和天真,开口道:“她长得漂亮也就算了,可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盯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能被吸进去,她的表情认真,仿佛能看透人的心。而且,她点名要见你。”
我想起锦溪的双眼,也觉得脊背发凉。
走进治疗室的时候,我心头的想法杂乱无章,我能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认真,自然也能感觉到冷漠。对待冷漠的青少年们,我一向头皮发麻,想要打开他们的思维和心,要用多于常人几倍的功力。
可是当我站在锦溪面前的时候,还没有开口,锦溪已经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叙述自己的症状。
我吃了一惊,对于她的这种最直接的信任有一种心头一暖的感动,连忙让自己坐好,认真地聆听。锦溪漂亮的面孔和冷漠的表情在她的叙述中竟然带来了一种最直观的生动,而且她的叙述方式格外奇特,并没有冗杂的无病呻吟和长篇累牍的绝望撕扯,反而是句句直达中心,逻辑性强,思维缜密。如果之前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恐惧的话,这一刻,我看到的是对未来的一种渴望和对拯救自己的一种希望。
锦溪静静地躺在医疗室的病床上,我用医用眼罩护住她的双眼。房间里放着轻音乐,叮咚的泉水声音,欢快地跳跃,让人心情格外放松。
我让锦溪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进入放松的状态。
我问她:“小美女,你可不要睡着了。下面,来告诉我,闭上眼睛后你看到了什么。”
锦溪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身体一抖,然后说:“黑暗。”
我说:“黑暗之中一定是有光的,你朝着有光的地方走过去,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还是黑暗。”
“再往前走。”
“我看到了一道缝隙,好像是一扇门。”
“你尝试着推开门,看看自己能看到什么。”
“医生,我推不开。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比如说光的反面可以是黑暗,也可以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你尝试着走过去。”
“不,我推不开这扇门,救救我,救救我,我要推开这扇门,可是我打不开。”
我帮锦溪摘下眼罩的时候,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02
锦溪父母离异,且双双离开了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爷爷奶奶的身边。童年里仅剩的记忆,是她站在爷爷奶奶家的门口,看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那一条土路上尘土飞扬,她母亲的车子绝尘而去,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在她的梦境里,如果从前有过青山绿水和溪水淙淙,有过家庭的欢声笑语和父母温柔的呵护,那么从那一刻起梦境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黑和一片绝望的惨白。
我觉得锦溪像一个天生的诗人,即便是伤心至绝望的往事都能被她描述成带着诗意的温柔。锦溪通过缓缓的陈述,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不忍卒读的书。我把她的病例记录在册,并叮嘱她随时保持联系,任何状况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很快,在锦溪离开诊所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我妈妈回来了。”
我一惊,明明是喜悦的事情,可是我却从锦溪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无奈的感觉。
我连忙赶到了锦溪的家中,然后看见了阮素媛女士。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锦溪的身边,反倒是锦溪一脸坦然地蹲在旁边,端着粥喂自己的爷爷吃饭,锦溪的奶奶在旁边拿着拐杖点点地,指着她说:“你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还有脸回来!”
看见我来的时候,锦溪把最后一口饭喂到爷爷的口中,然后帮他擦擦嘴,站了起来,跑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胳膊,开心地喊道:“南医生!”
阮素媛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时候,一双眼睛犀利而凶狠,吓了我一跳,这才知道,原来锦溪的眼睛是遗传自她,美目盼兮,含着的却是冷漠。
阮素媛自嘲地说:“我不知道我的女儿已经到了找心理医生的地步。我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麻烦你了南医生。”
听完我对锦溪状况的解释后,阮素媛微微低下了头说:“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了,我会改过自新,我会弥补。你放心。”
阮素媛的声音低低柔柔,颤颤巍巍,美人垂泪,总是让人纠结、不忍苛责。我微微叹口气,将新的课题和任务交给锦溪,给她辅导了一个小时的课程之后,我离开了她家,余下的感情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
有一日,锦溪给我发短信,她说:“我的生活像泥沼,我想努力爬出来,可是生活总是给我突如其来的沉重和打击,我觉得痛不欲生,可是我没有办法。南医生,我想变得勇敢,我想要光明和希望。”
收到这样的短信,让我震惊,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驱车赶往锦溪的学校。到校门口的时候,我远远看到锦溪和一个男人在对峙。我停好车,连忙跑过去,就听见那个男的说:“把钱给我!你妈不是回来了吗?她怎么会不给你钱?你给不给,不给下次老子见你还是会打你!”
我心里一惊,连忙跑上前来,拉过锦溪将她护在身后,朝眼前的男人吼道:“你要干什么?小心我报警!”
没想到这个男人看见我过来,倒是很邪气地笑了,他说:“你是谁?你护着我女儿干什么?”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流氓一样的男人居然是锦溪的父亲。回头看锦溪,她难过地低着头,双肩一抖一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在哭泣。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锦溪的模样,她环抱着双膝,浑身颤抖,像被全世界抛弃,又无助又执拗。
那个男的冷哼了一声,伸出手来,朝锦溪说:“林锦溪,给我钱!否则我就去找你妈!”
锦溪身体一抖,猛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钱包,扔给他吼道:“我恨你!我恨你!请你离我们远一点!”
他拾起钱包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愉快地吹了一个口哨说:“谢了!用完再来找你!”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男人在自己眼前作恶,拿出手机朝他威胁道:“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他转头就走了。
我回过头来,锦溪猛地扑进了我的怀中,我只感觉到身前一阵濡湿,摸了摸她的脸,一脸的眼泪。
03
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我对锦溪的课程辅导开始密集起来,专门做了计划性的辅导课程来辅助她走出自己的困惑。锦溪的情绪常常崩溃,有时候课程上到一半就会忽然放声大哭,柔弱的身体蜷缩起来,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她父亲的情况并非发生一两次,而是常常会去学校找她要钱,失常之下也会动手打她。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时好时坏,亲密时也只是如同姐妹,并无过分亲近,疏远时母亲的狂躁和抑郁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期生存,锦溪的情绪被压抑到极致,有时候在学校也会突然爆发。
学校老师没有办法,在锦溪第N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老师找到我和我谈话,希望锦溪能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重新开始上学。
我对班主任的这种处理方式感到不满,现在锦溪正处于初三阶段,对于一个即将中考的学生来说,学习任务繁重,阶段性的学习安排一旦中断,势必会影响她中考的成绩和未来高校的选择。
没想到,我的一时顾虑会给锦溪带来最残酷的一击。
1月初,期中考试的前两周,锦溪的生活看似恢复了正常,她每日在学校里用功读书,没有父母的干扰,她的状态非常好,常常苦读到深夜。那个时候的学校已经不限制晚上下课时间,所以锦溪为了弥补往日里落下的课程,常常自己在教室里学习到半夜,然后回宿舍。
那个周末,宿舍的人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和一个叫阮绿的女孩子留校住宿。
阮绿最近一直被一个职专的男生追求,那个男生酷酷的,又会逗女孩子开心,所以阮绿的心被撩动得七上八下,常常拉了锦溪一起讲悄悄话。锦溪虽然不太喜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可是很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好朋友分享秘密。
这一日的晚上,锦溪在教室上完自习,背着书包回寝室。抵达寝室楼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每个寝室都有留下来的学生在嬉笑打闹。
锦溪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时,发现忘记带钥匙了,就开始敲门。阮绿的床铺就在门边的上铺,锦溪轻轻敲了几下,喊阮绿的名字让她开门。
没有人应答。
锦溪继续敲门,里面依旧没有应答。没有人给她开门,也没有人回应。
渐渐地,寝室楼里都开始熄灯,多数人都回到了寝室开始休息。锦溪着急起来,背着书包站在走廊里一直敲门,隔壁有的邻班寝室的人恼怒地大吼:“你有病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锦溪觉得不可思议。
她停止敲门,整个世界静了下来。锦溪轻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阮绿翻身的声音时她觉得格外震惊。这表明阮绿其实是知道她在外面,故意不开门的。
她很愤怒,用脚使劲地踹门、敲门。
没有回应。
已经是深冬,夜晚时分的天气格外寒冷,锦溪缩在自己的衣服里,手哈着气,手指已经敲得红肿。走廊尽头通往阳台的门是半闭半开的,冷风一吹,咯吱咯吱地响,室外的寒气逼近,就像是靠近这个世界最冷漠的终端。
锦溪的身体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她感觉到自己要爆发了,感觉到内心埋伏已久的小恶魔要出来了,感觉到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停止了敲门,蜷缩着身体往阳台的门那边走去。
门外的世界一片寂静,黑洞洞的,天空之上朗朗几颗稀疏的星星悬挂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北方的风一吹,呼呼的风声扫荡过河山,威慑力极大。
锦溪哆嗦着身体,嘴唇泛紫,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看见地上有男生喝啤酒扔掉的瓶子,她蹲下身体,拿着啤酒瓶往地上一砸,酒瓶炸开,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捡起一片,回到了寝室楼里,在门上愤怒地写了一个大大的“恨”字!
第二天,这件事情传遍了校园,每个人看阮绿的眼神都带着审视,许多人自动地疏远了她,可是看着锦溪的眼神却是同情。这层同情让锦溪感到格外不自在,她发了一场高烧。我从学校接走她的时候,她执意要去见阮绿,可是阮绿躲着她,当天就请假回了家。
这件事情在锦溪的心里埋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我将她带到诊所里,给她时间安抚情绪。从此,锦溪一见到天黑就有点惊恐,常常觉得寒冷,总感觉自己夜晚无处可去,没有地方睡觉,全世界都不给她开门。
我对锦溪赋予极大的耐心,每日陪伴的时间多过平常,我告诉锦溪,认识她这么久,知道她是一个智商和情商都极高的孩子,她肯定要经历很多很多个独自哭泣的夜晚,经历很多次放弃与挣扎,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过得平静普通。但是她心中积极的一面总是能战胜消极的一面,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
我的预料并没有错,锦溪的眼神越来越安定,越来越沉着,她配合我治疗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知道解决锦溪的问题重点还是在打开她的心结,帮助她跨过心里的那道坎。
而她心里的坎在她的父母和阮绿身上。
04
我在给锦溪治疗的过程中发现锦溪的兴趣和特长。她的性格看起来沉默忧郁,可是性情其实格外洒脱,而且懂得合理安排和控制自己的时间,自控力很强。她虽然休假,可是她能将自己要复习的功课认真地罗列在白板上,每一日的中心任务和重点任务都分层次地排列,每一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充实紧张。如果排除掉她不定期地会狂躁之外,她看起来乖巧而聪明,很明显就是当前比较流行的学霸类型。
每到晚上我们的休闲时间,锦溪就变得格外欢快。她懂得很多娱乐项目,很会给自己放松。拉着我跳舞、做操,还懂得下棋和绘画。连我枯燥无味的生活在她的带动下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偶尔,她会拿着纸做沉思状,然后唰唰地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我一直以为她在素描,可是等我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在写诗!我的眼睛都看直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背过身去继续埋头苦写,有时候会发呆,句子衔接不上的时候也会回头问我,我就给她讲一些国外比较有名的诗人的故事,偶尔背诵一些有名的诗句,给她提供灵感。
锦溪的眼睛是她最漂亮的部位,也是最富含内容的部位,可惜了她的父母不懂得欣赏,对于他们来说,女儿就像是他们生活和婚姻的失败品,让他们躲避而不是珍重。
其实,真实的锦溪这样美好。
锦溪的治疗经过了三个月之久。长时间的治疗,我们的精神都有些困乏,可是挑战性却非常大,每一天都在挣扎中度过,每一天都要尝试着去挑战锦溪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黑暗之光,种种尝试和努力一遍一遍地被推翻,再一遍一遍地重来。挣扎和艰难,就像是要被吞噬掉的黑暗的洞穴,有时候觉得看不见明天,有时候又觉得光明就在眼前。
锦溪非常坚强,她扛过了所有的挑战。我愈发喜欢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希望在燃烧。
05
中考马上就要来临了。
锦溪最近的状态格外不对劲,看似紧张,可是她的紧张又完全不在考试上,看似放松,可是她的神情常常游离在状态之外,眼神里的恐惧泄露了她的不安。
我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关注她身上,生怕最后的几天出现什么意外,以至于之前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
中考的前一天,阳光格外明媚。门外有敲门声,我打开来,看见锦溪的母亲阮素媛和她的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他们紧张地问:“南医生,锦溪最近还好吗?明天中考,我们给她送一些必备的用品。”
我有些犹豫不决,考虑要不要让他们在这关键时刻去见锦溪。阮素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后退,说:“那我不进去了,让她爷爷奶奶去看看她就好了。”
正在尴尬间,我身后忽然有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锦溪站在那里,她的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她奶奶先出声说:“孩子,你过得好吗?”
锦溪有些局促不安,片刻之后点点头,然后上前来接过奶奶手中的东西,把他们迎进房间,阮素媛没有进来。锦溪安置好爷爷奶奶后,她拉着我的胳膊,然后站在了阮素媛的面前。
停了片刻,她小声地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妈妈。”
阮素媛捂着嘴,吃惊地望着锦溪,又睁大眼睛看看我。
我微笑地点点头,对于锦溪的反应,虽然我也有点吃惊,可我更多的是感觉到锦溪自我拯救的意识已经彻底苏醒了,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被锦溪带起来的力量。我猛地低下头来,紧紧地盯着锦溪,惊喜地问道:“锦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去做?”
锦溪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她望了望阮素媛,又望了望我,看见了我眼睛里的惊喜,阮素媛的反应也给了她力量,她忽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南医生,我要去见我的爸爸,我要跟他说再见!我要从此彻底脱离他的生活,我要重新做我自己!我想要考一个好的高中,考一个好的大学,我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想要告别我的过去!所以首先我要告别爸爸,告别他给我的痛苦!还有阮绿!我也要给她打电话。”
我的天!
我和阮素媛同时惊讶地望着浑身似乎要发光的林锦溪,居然有一些不知所措。
锦溪看到我们的反应,有一些羞涩,她说:“我能做到的,南医生,你不相信我吗?”
阮素媛第一时间出声说:“相信,相信,我们当然相信你!”
可是我有我的顾虑。锦溪的心魔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要克服也并非一时的决定就能做到,一旦出现任何不为人知的意外,那么她的病症不但不会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可能进入更严重的恶性循环中。
而她的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魔咒。
我决定让她从最简单的开始。爷爷奶奶和阮素媛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我握着她的手站到了书桌前,然后把话筒拿起来,递给她。她手里捏着阮绿的电话号码,没有丝毫迟疑地拨通了电话。
“嘟嘟”声响起。我看着锦溪,可她的神情比我还要镇定。
片刻之后,电话通了,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喂,你好。”
锦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阮绿,你好,我是林锦溪。”
那边陡然没有了声音,在我以为对方会突然挂断电话时,那头的尖叫声忽然传来:“天哪!锦溪,你还好吗?你已经半年没来学校啦。大家都很想你呢。”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够鬼的,明明做错事情的是自己,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流露。锦溪撇了撇嘴,说道:“阮绿,我就是想知道,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把我锁在门外?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阮绿夸张的声音陡然停滞,就像是一道线忽然被扯断,两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片刻之后,阮绿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没有觉得你做错了什么,林锦溪,你那么优秀还漂亮,我一直很羡慕你。那天追我的那个男生给我写纸条,说追我只是他和朋友打的一个赌。”
锦溪猛地深吸一口气。阮绿又继续说道:“你等我说完。那天我知道真相后特别伤心,觉得不甘心,明明我才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他只是职专的一个小混混而已,他打动了我,之后却告诉我他只是玩玩的。然后我就跟踪他,结果看到他跑到我们的教室门口,站在窗边一直朝里看,我知道是你在里面上自习。你离开时,他还上前跟你打了招呼,你可能压根儿都没注意过他,只朝他笑笑就走了。我就上前质问他,他很坦然地告诉我,说他真正想追的人是你。”
锦溪难掩激动,朝电话那头吼道:“你有病吗,阮绿?亏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伤害我!”
“哎!好啦,别凶啦!”阮绿语气轻快地说,“我知道错了,后来一直想向你道歉,可是费尽心思找到你家里,你家人却告诉我你不在家,我找不到你。反正我一直在找你,也一定会向你道歉的,你得原谅我!还有你刚才说了,我们是朋友!”
锦溪气得一脚踹在了桌子上,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她说:“南医生,你不要紧张,我是生气,但我感觉很释然。”
然后,她很酷地朝电话那头说:“等我原谅你了我们再做朋友吧!”说完,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和阮素媛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锦溪轻声问:“我们可以进行第二个任务了吗?”
06
第二个任务难度之大让我格外紧张。我让阮素媛把锦溪领进卧室,由我来打这个电话约他。
林玙生电话接得很快,他有些粗鲁地问:“有什么事情?”
我在电话里将意图给他讲明,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传来:“我很久没见她了,她把钱给我准备好了吗?”
我的脚下一阵趔趄,根本难掩震惊,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父亲。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时,锦溪推开门走了出来,她按下免提,义正词严地朝那头说道:“我在南医生家里等你,你半个小时内出现在这里,我就把钱给你。”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我看了一眼,锦溪迅速地抹干了眼泪,倔强地抬起头来,朝我说:“南医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哭,相信我。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说完,她自己率先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林玙生20分钟后赶来了。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摘下头盔,正要往门口走,锦溪站在门口同他说:“你就站在那里吧。你听我说完,我就给你钱让你走。”
林玙生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情?”
锦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把纸缓缓打开,我看到了上面那首诗。
她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诗,希望你能听完,好吗?”
林玙生笑了笑说:“没想到我其他什么都没遗传给你,写诗这个本事倒是遗传给你了。”
锦溪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始念。
那首诗大约有五百字,格外长,情感充沛,用词华丽但精准,意境非常美,前半段句句控诉父亲的残暴,后面写满了对新生活的渴望。
锦溪读得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我有些不忍,紧紧地抱住了颤抖着的林锦溪,可是她很勇敢地挣脱了我,站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念给林玙生听。
林玙生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他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有些不耐烦,在锦溪终于读完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极其恼怒地吼了一句:“Shit!”
……我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大程度地忍耐着自己没有上去扇他一个耳光。锦溪脸色一变,身体猛地往后一退,眼睛里泪光闪闪,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什么?”
林玙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抬起头来朝锦溪说:“你能等爸爸10分钟吗?就10分钟。我要钱。我找不到了!”
我看见了锦溪绝望的眼神。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神色冷漠地问他:“你要多少?”
我第一次对人性的冷漠失望透顶。
林玙生慌乱了一阵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神色颇为尴尬,可是却连连摆手说道:“南医生,你误会我了。听到这首诗,我……我很感动。锦溪,爸爸年轻时候也是个诗人,还出过诗集呢,你可能不知道,爸爸最后一本诗集是在你出生的时候出的,里面很多诗都是写给你的呢!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也没有想到我把人生过得潦倒了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伤害。我向你道歉!我……我刚才是说我把钱都还给你,我最近存了很多钱呢,我都给你。但是我忘记带了!你能等爸爸几分钟吗?我去拿,我这就去拿!”
“爸爸!”锦溪脆声喊他。她勇敢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抱住林玙生,还没等林玙生伸手回抱她,她又迅速地退后,站在了台阶上,然后朗声道:“爸爸,不用了。今天我就是为了和你道别,也是为了和我自己的过去道别。从此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明天我会去参加中考,考出最好的成绩。然后去上好的高中,将来还要念好的大学。我要过和你完全相反的人生,我希望我的未来有光明和美景,没有你。”
林玙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的神情格外迷惘。也许他不想接受,可是事实却是他毁灭了自己的女儿,现在,他的女儿宣布从此要脱离他展翅飞翔了。
原谅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最难的是对至亲精神上的亏欠此生再没有机会去弥补。林玙生似乎感受到了这个惩罚。
他踉踉跄跄地离去,他说:“乖女儿,你等我10分钟,就10分钟。”
锦溪摇了摇头。
锦溪胜利了!林玙生离开后,阮素媛和锦溪的爷爷奶奶在后面热烈地鼓起掌来,庆祝锦溪的重生。锦溪热泪盈眶,躲在我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锦溪跳完了残酷人生的最后一场舞蹈,然后用原谅释然了自己全部不安的昨天。
明天会来的,她觉得。
她做了一个梦,从前的梦里那些残酷的黑和残忍的白一瞬间消失了,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大门。
“你看到了什么,锦溪?”和她告别时,我问她。
“窗户。”锦溪答道。
这个故事大概还有一个结尾。林玙生踉跄离开的那天,骑着他的摩托车去为锦溪拿钱的那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有一天,监狱里给我来电话,希望我做一期服刑人员的心理辅导。我赶过去,见到了因为酒驾入狱的林玙生。
他见到我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用那双似曾相识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说:“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