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潼关一场戏
一九二八年夏天苏州
好日子在张宝玉十六岁那年开始到头了。
这到头也不是一下子到头的,是慢慢、慢慢的到头的。如果是像门一样哐当一下关上,也就短痛一阵。
张宝玉这是长痛,像烧香似得一点点湮灭,痛了足有一年。
他不是普通的小子。给他取这个名儿的爹娘,对他那应该是相当视若珍宝的了。张家是姑苏城里最负盛名的大家,张宝玉排行老大,自他一出,下面无论是妹子还是弟弟,张老爷都无所谓了。
后来,张家的大太太,宝玉的亲娘死了,张老爷自个儿也元气大伤,从此下不来床。
就在这段日子里,张宝玉家里就没断过大夫,什么味儿的中药他都闻过了,张老爷的病情始终不见好,家里的生意也就一拖再拖,渐渐差了起来。
这小火咕嘟咕嘟地炖着药盅,下面人的心思也跟着翻腾。
先是二姨太和四姨太合计,把几个丝绸厂的地契给偷偷换了名字;再来是三姨太联合娘家的人,折腾了一番把钱庄给霸了;至于五姨太,直接跟个唱戏的搅和在一起,肚子大了一圈。
小五最招张老爷疼,也没生过孩子,结果也跑了,跑之前还来跟老爷告别。老爷看着她的肚子,一口气没提上来,死了。
做完丧事之后,家里只剩张宝玉和三个姨太太,还有几个毛头小娃。三个姨太太经常吵,互相看不惯,但在对张宝玉这件事上意见是出奇的一致:赶出去!
姑苏有个戏班子唱的是眉户,眉户本来是在商洛西安一带比较出名,在江南这边甚少人知。班主带着野班子从坐摊清唱到高台演戏,着实也是挣了不少钱。
这一有钱,就打算到处玩,打着传播眉户的名号游山玩水,一到江南水土不服,在苏州城里打了个转,打道回府,唯一的成绩是买了个打杂的张宝玉。
以二十五块银元成交,张家大少爷张宝玉就此卖了身。
张宝玉天生是个漂亮人,倒也有戏子来搭,这年头戏子有男有女,不似以前,搭他的自然也是男女都有。
可张宝玉天生一副寡淡脸,对男对女都毫无兴趣的样子,他就是饿。
有次有个女戏子看上他,把他堵在后院自个脱了衣服。那一对大胸部晃荡晃荡的,从衣服里蹦出来,很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张宝玉咽下了几嘴的口水,更饿了。
自打不碰女人开始,张宝玉就有了个新名字,死兔子。这死兔子可和真的死兔子不一样,拿它骂人可难听了,不过张宝玉不管,只要有的吃就行。
这戏班子也没个固定场所,走到哪就在哪支几个帐篷,煮饭吃饭睡觉化妆男女之事都在里面,见怪不怪,让张宝玉备受熏陶。
他前十六年几乎把这辈子该看的书都看了,不熏陶也知道男女之事是什么,可也就那样。
他不温不火,不想女人不猴急,偶尔思春,温吞水一样。
占据他大部分脑子的本能就是吃饭,就是饿,他吃不胖,却一饿就瘦。原先当少爷,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了,对山珍海味兴趣缺缺,现在饿得只想吃。
张宝玉从洗衣盆子摸到戏班子的灶头,终于开始炒菜煮饭。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喜讯,这意味着终于要告别吃不饱的日子了。
房荤腥不多,但饭管够,不让吃张宝玉就自己偷,他并没觉得不好意思,读了那么多书脑子并没有读迂了,他不可能守着气节活活饿死。
刚出年的潼关,依然寒风瑟瑟,冷死个人,那温度能把人冻得骨头都疼。眉户班子准备跟当地的秦腔班子同台兼演,来个风搅雪。张宝玉的工作,就是把热辣的汤面儿端给诸位演员戏子。
这些戏子有男有女,统一的特点就是能吃辣,张宝玉不行,他一看辣的就犯怂,吃一口就屁眼疼。可这一大锅一大锅的红油,熬得他直淌眼泪,看着刚出锅的臊子差点没香晕过去。等晚上开唱了,闲着无事端碗开水,把那些个裤带面荡干净了吃。
那是一九二九年冬天的夜里,张宝玉坐在一张长条凳上,端着大碗把自制的清汤面吸得是稀里哗啦。
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们咿咿呀呀开唱,他混了一年多基本能听懂,也把自个儿那口吴侬软语忘得差不多了。
潼关县在关中平原最东端,北濒黄河,南依秦岭,看上去虽不富饶但还算宁静。只是这宁静,也就到此为止了。
事出突然,猝不及防。
一颗炮弹落在戏台子上,瞬间削了半个戏台,一时火光冲天。这火在风的吹动下肆无忌惮蔓延,不等众人反应,第二颗、第三颗炮弹挨个着陆,方向有序,戏台子变成一片火海。
台上戏子们一个个成了火球,帐篷和树也都被牵连着烧得噼啪作响,张宝玉离戏台子远躲过一劫,跟着一些人在跑,有些跑得慢的被台架子砸到腿,血流一地;有些身上沾了火来不及滚灭跟台上人一样活活烧死。
张宝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差点没吓哭。就在此时,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这声音比刚才几个炮弹声音大多了,而这颗炮弹让他隐隐知道了好像发生了什么。
震天巨响,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潼关县,所有人都在喊打仗了。潼关大门已经破了,又是几声炮响,张宝玉晃荡了几下,摔倒在地,感觉大地都在晃动。
跟他一起跑出来的几个人,一半被炸死了,还有几个中了弹躺在地上没法动弹。他被那些死人活人压在身下,暂时有一线生机。他睁开眼看着不远处亮着火光的城楼,楼眼子里探出几十挺机枪,只有一个人在城楼中央站着,一身戎装,背后升起大部队的旗。
当时国内一场混战,自家人打自家人哪儿都不太平,打到潼关的军队都难说好坏。那人看着就是军队指挥官,敢这么站着不怕挨炮弹,证明这城真的破了。
大火让潼关亮了半边天,熊熊燃烧,如同波涛。
沈三瑶从在城楼台阶上走下,皮靴在砖石上摩擦发出碰撞声。他个子高,看着威武端正,眼神锐利如鹰。潼关一片漆黑的大地上,正按他计划的那样,依次有序地燃起火光,炮声连连。这是破城之后宣告主权的第一件要紧事。
他把盒子枪插回腰间,这会他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潼关驻扎的西北军被沈三瑶的部队打得节节败退,狼狈地撤到风陵渡,沈三瑶原本可以继续追击,但他决定暂时休手,不追穷寇。
这场仗他计划了很久,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一是因为自己的部队骁勇善战,武器精良;二是因为他熟悉地形,知晓西北军部署;最重要的是,打到一半时,他就怀疑潼关指挥官已经出逃。
而现在,他是肯定了,他的副官已经将最前线的消息汇报过来。
副官陆廷起,面带笑意跑上城楼:“师座,他果然跑了。”
沈三瑶心里置着气,“嗯”了一声,侧脸看他:“你咋那么高兴?”
陆廷起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对,慌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
沈三瑶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不想听他废话:“天亮前把城给收拾了,还有,把县长给我揪出来,别给弄死了。”
陆廷起忙不迭点头,带了几个兵领命而去。
沈三瑶望着被炮火映红的天,开始唱起秦腔,秦腔讲究个气势如虹,势如破竹。他唱的是关二爷的《出五关挑袍》。
夜幕之下,潼关一片火海,俨如炼狱。
破潼关是中央军的意思,更合沈三瑶的心意。沈三瑶是前清贡士的后人,到他爹那辈就开始骑马打仗,他爹沈济是西北军的总指挥,带儿子参与了北伐。沈三瑶战功显赫,不到二十八就被提为师长。
沈三瑶是标标准准的西北军出身,人称“三爷”,打起仗来像野兽干架。北伐的时候,他和他的警卫团被突袭军困住,和百里开外的大部队失去联系,他硬是拿着砍刀抹了二三十个敌军的脖子杀了出去。
等来大部队的时候,他和警卫团就剩下三个人,满身血。
而这次,他以西北军身份来打西北军的潼关大本营,就是为了复仇。沈三瑶的目标是潼关的指挥官,现任西北军的总司令方德章。
方德章昨晚已逃,至今未有行踪消息,沈三瑶打算静候一段时间,等他现身。潼关是方德章的大本营,占了这儿就等于捏了他的七寸,他不可能不出现。
一段秦腔唱完,沈三瑶深吁一口气,气定神闲。虽然天有点鱼肚白了,仗也打了一夜,但他一点也不困,甚至面露不自觉的笑意。他等着陆廷起找到县长,等着县长瑟瑟发抖跪地求饶,然后他顺理成章、走个程序把管辖权拿过来。
另外他还要开个大会,立个威信,电告全国潼关是他沈三瑶拿下的。地面上伫立着大大小小被炸得残缺的房子,那都是他的战绩。现在的潼关,就是他沈三瑶的。
随着天越来越亮,炮弹轰鸣声也越来越小,就剩草木被火烧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偶尔风吹过,火焰猛地呼啦啦的蹿高。张宝玉被死人活人压在了人堆下面,保全了一条命,惊吓之余觉得暖暖和和的,竟然还闭着眼睡了一觉。
这觉没怎么睡好,他被整齐有序的马蹄声惊醒,朦朦胧胧地看到一排排骑兵在尸体间隙间踏过去,骑兵清一色高头大马骑枪长靴,后面跟着一堆步兵走得零散但不杂乱,看样子在收拾尸体。
张宝玉这才开始心慌起来,张家从来没出过当兵的,他对当兵的也不了解,只觉得是大兵都有枪,有枪就威风,威风就是阎王。阎王不会讲理,逮着一个就枪毙一个。
他就眼瞅着一个小阎王提着一把半长不短的步枪,朝他这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