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宝迷邦一/怀宝迷邦自盘古破鸿蒙,混沌初分,始有河海山川,继育草木,后生人畜。又经三皇五帝,治世定伦。天日有晨昏,地木有荣枯,朝代有盛衰分合。
初经祈、夏二朝。广元乃圣皇明帝之后,宗姓易,天下推广元至德,能救护生民,拥为天子,遂祈朝开国,都禹中。时传混沌初开际,遗一天石玄璧,璧上浮图,显祈朝终九九之数。祈享国八百一十年,止于旸。
旸王虐政,民不聊生。乌黎伐旸,六十四诸侯从之,苍苍民众归之。旸灭祈亡,黎退就诸侯位。诸侯会,言黎宽仁大德,复邀推黎为天子。黎即位,建夏,都朝安,四夷拱手,八方宾服。百国诸侯朝夏,万民归心,享六百四十年。
夏末年,朝政日非。高门贵族,贱奴如牲畜。四方奴民奋起,聚而反者五六十万,声势浩大,夏军望风而靡,称“蒲奴之乱”。天子邳诏四方诸侯,引精兵讨之。民乱初平,天子邳病重,未几,宫车晏驾。南伯侯蹇子夙,推帝幼子献即位。献帝年幼,蹇子夙揽政擅权,政刑酷滥,内外崩离。
蹇子夙有揽政之机,始因奴乱,后乱虽定,贵族贱奴愈甚,常以虐奴为乐,时有狩猎游戏,唤“奴场猎射”。纵猛兽与奴隶同场,奴见兽惊,满场纷逃,以此练射。
时瞿国古蔺有一君,姓尚,名无骥。原瞿国贵族之后,先辈获罪于天子,举族为奴。无骥幼长瞿侯府,为奴,尝救主有功,脱奴籍。四海鼎沸,豪杰并起,无骥大才榱槃,执不拔之志,聚众心。后势渐大,弑瞿侯起义,驰报各道,然后召集义兵,声势大于“蒲奴之乱”。
蹇子夙乱政,诸侯争权,不能一心,未能讨尚。不过三年,尚军占夏山河居三,兵拥百万之众,雄心更壮,渐有称帝问鼎暗意。应募之士,不拘于贵贱,如雨骈集……
——载古弘《世遗录》
西秦康帝二十九年。(1)
时已入秋,北地草木衰枯。一驾四辕马车,于沉沉暮霭中,越山地,驰平原,月暗星疏时,朝商丘城官道奔驰而去。
商丘城地处皇域边境,与宁国封地范围的永熙城毗邻而立。西北有泗水,东南有遥江,两河滋养而成商丘。
早在前朝大夏时期,北有昭运河,南有遥江,中有泗水、凉水。此独立入海的昭、遥、泗、凉,乃天下有名的四大名水。这北河南江之间,正是彼时大夏江山的中心地带。
四百年前,秦、尚二军临江对峙,尚军经南阳一战,功败垂成,此后两相抗衡的局势颠覆,尚军兵败如山倒,形势危急。尚无骥拖着八万残兵败将,在镐京做困兽之斗。秦武帝围而不攻,以攻心之策,瓦解尚军。此后,便以此片区域为皇域,定都镐京,依雁荡山而筑建皇城,收揽天下河山万里于眼。
此时,地旷人稀之处,隐隐传来烈马长嘶,叫这孤旷暮夜横生出几分诡衔窃辔的滋味来。
黑云退藏于密,皎月渐润道野。遥遥见得一骑高头大马,奋蹄扬足,行驰在前头。那马通体上下色若净雪,纯一不杂,在如此黑乌淆杂的夜色下,通身发出银白光泽,姿威赫赫,竟是当世少见的“照夜玉狮子”。
马上男子名唤萧子岩,二十岁出头,剑眉星目,高鼻白面,冠带束发,足蹬鹿皮紧靴,身着黛蓝颜色武士服,腰束鞶带,身后黑色披风,招摇有致。
虽是面冷仪素,土木形骸,周身却有飒飒英气,毫无鞍马疲意。看他策马而行,银纹鞘长剑背负身后,无疑是名剑士。
白马剑士身后,紧跟着的却是一辆黑漆马车,大轮高盖,四马并驰。马车既大又黑,有寻常马车四倍大,漆黑色的马、漆黑色的车身,连车身周围的垂饰丝幔也是暗沉沉的黑。
都说黑与白是最为简约、纯粹的颜色。这辆马车乍看之下,确实简约,蒲叶包轮,行时静稳,除了它的大,无一丝一毫夺目之处,甚至,在这样的黑夜里几无存在感。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疾行,朝商丘城东门而去。车后扬起飞沙落叶,纷乱追随,但行一阵,又觉无望,便嫁风娶尘,各自去了。一布夜色,苍苍侵袭,若里头潜伏着洪荒巨兽,从后方压至,前方一处日色清光淡淡掩来。
黑白交替,已是晨起时分。
路上车所过处,天际鱼肚白渐起,前方城门恰开。
古老的青壁城墙上,零落地站着几名守军,上方大纛有一搭没一搭地起伏舒卷,懒散地展着“西秦”二字。
马车进入商丘城时,已是残月退隐,碧空如洗。
虽说时下西秦皇室式微,可皇域到底位处天下的中心,是以这商丘城并不算荒芜之城,通衢广陌,四衢八街,平日里时见各国商旅往来,颇是熙攘。
此际天色尚余晦意,早市未开,街道两旁店铺多未开张。路上人影往来寥落,只是些起早贪黑、步履匆匆的贩夫走卒。
马车不见停滞,有目的地顺着通衢大道辘辘前行。转过精致食肆,路过典雅酒楼,驾入一条衰颓偏僻的小道中,停在一间客栈前。
客栈门户皆由青石所砌,正门檐下左右有风灯两盏。夜色去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檐下灯火未灭,在白日下,光色隐然。
两灯正中央,有一块残旧褪色牌匾。这块充满岁月痕迹的牌匾上,书着篆体“无名居”三字。
字迹起收呈圆,不落棱角,有垂露之异。结体宽博,大巧若拙,点线古朴,有一种铅华洗尽的风骨内蕴。
马车方停不久,门边侍者迎身上前。萧子岩尚未松缰下马,马车上驾车的白衣少年身一动,瞬目间足稳身定,站立在地。
白衣少年宽袖轻袍,容止飘逸,腰间、衣襟、袖口为茶白水蓝线缠草纹绫束;墨发以水云色缎带绑系,两侧鬓发飞散垂延,又兼了满面笑容,神采极是张扬。
少年双目游移,打量客栈,开眉笑眼对侍者打趣道:“二十多年前我来过此地,今日旧地重行,竟是未见分毫析厘之变,依旧人迹寥落、门可罗雀……我可真好奇,在这样偏僻的小巷里开客栈,这么些年,你们究竟靠啥子吃饭?”
侍者方脸粗眉,唇上蓄着髭须,脖子虽粗,却不显短,依相貌上看,年纪有四十好几,脸颊上横亘的一道刀疤,触目惊心,泄露了他曾刀头舔血、滚爬江湖的痕迹。这白衣少年言语恣肆无忌,叫旁人听来委实无礼,可侍者倒是对这狂朋怪友毫不责诘,反奇怪地一笑:“客官此问倒奇,人自然是靠嘴吃饭,难不成客官还能独辟蹊径?”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伤疤在皱纹里头扭曲,哪里有半分慈眉善目的影子?任谁看了,心头都难免战战兢兢。
白衣少年仰首大笑,几步近其身,拍了拍侍者肩膀,道:“你呀你呀……我与你二十多年未见,你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侍者抬眸看他,道:“客官此言便更是谬妄无稽了,眼看如今小人已鬓染霜白,面似靴皮,怎的能是一点儿未变?倒是客官姿容飞扬,依旧桃红当年春。”
白衣少年扬了扬眉毛,一缕头发被风拂到脸上,他用指钩起来,往身后撩去,旋即睃他一眼,哼了哼道:“靖老哥舌头安了弹簧,小弟说不过你啦。”
侍者摇摇头,认真道:“这里几时有什么老哥、小弟?只有客官、小二。不知客官此番所为何来?”
听他开门见山,白衣少年侧眸,对他话里真意置若罔闻,反将一军,道:“这客人来客栈,还能干什么?除了吃饭,便是睡觉罢了……”
侍者舌挢不下,稀奇道:“果真如此?”
白衣少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果真如此。”
侍者道:“好。”随即请身而入,“客官里边请。”
“哎,慢着……”白衣少年一手拉住中年侍者,总不能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便忘了来此的初衷,扯着侍者衣袖一本正经道,“我只说我是来吃饭睡觉,并未说他们也是来吃饭睡觉的。”
萧子岩利索跃下马,抱拳揖手,恭敬地朝中年侍者道明来意:“后生此行特求先生指路。”
中年侍者连退两步,亦抬手作揖,道:“不敢。”
萧子岩不扯赘言,直接问道:“昔闻商丘城中有山‘无名’,先生可知欲寻此山,应往何处走?”
中年侍者皱了眉,额心川峦起伏,道:“小人偏居一隅,有名者,尚是寡闻,无名者,又岂能晓知所在何处?”
萧子岩为人肃正,哪能及这侍者舌灿如莲?明知对方在挑自己言语错漏,也无可奈何,毕竟有求于人,又不得弄强。他面有难色,正踌躇着如何接口,便已有人接话道:“无名有名,皆是虚名,后生不独寻山,重在寻贤。先生伴无名前辈居无名居多年,岂会不知无名前辈山居所在?后生此番前来,求见无名前辈,望祈先生指点迷津。”
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朗然若空山清泉流水,清脆如瓷盘落珠溅玉,清冽之中,又有一种如隔天外的错感,是一种徐徐有致的端雅。言辞之间既直截了当,又稳妥有礼,很是令人舒坦。
中年侍者心下思忖,眼角余光瞥了身侧人一眼。白衣少年两手环胸,靠在门上,眼神四处游移,一脸事不关己模样:“你别偷看我啊,偷看也没有用,这可和我没关系。”随即手指又摩挲着下巴,琢磨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罗靖老哥长目飞耳,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有什么是你不晓得的?更何况,我这师侄索垢寻疵的性子,我最是了解,与其让他费番力气,扰了彼此清静,倒不如老哥你利利索索指一条明路,你我方便,大家方便。”
罗靖眉头微微一蹙,颇有些不悦道:“你师侄?”
白衣少年点点头:“不错。”
罗靖踌躇片刻,侧身对马车一揖,继而抬手往东面指道:“东行三十五里,三峰取中,诸位自能寻,届时有没有能力见、先生见与不见,便与小人无干了。”
车厢中人声音舒然,道:“如此……谢过先生了。”
“不必,客官慢行。”说罢,已是自行转身入内。
马车过街穿野,东行不到一个时辰,遥遥可见前方三峰奇峻并立,峰如夹屏,虽不高耸,但诸峰胜在秀雅。岚烟缈缈缭绕,日照之下烂银碎金,接天连地。
山下野林不大,林木却甚是茂盛。今秋来得早,少许枯卷叶已在枝上各自发黄,但有风过,便如蝴蝶似的,在半空旋舞起来,纷纷扬扬,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地择了一方土地,化泥去了。
马车沿着林间小石道前行,车轮自泥上碾过,辘辘作响,沾了一轮子的碎叶末儿。
此刻除了车轮声,四下俱寂。
巳时左右,车轮声止,马车至山趺即停。白衣少年轻盈一跃,跳下马车。紧接着,车厢中,一只光洁如白玉的修颀玉手撩开遮帘,男子自车厢内屈身下车——一身斜纹罗乌色右衽宽袖长衣,腰束玄色绫带,外罩素纱罩衣,广袖长摆,闲闲而立;领襟袖裾衣角,皆有幽兰银线纹样,细细微风一来,摆袂轻扬,飘飘然超尘拔俗。因为逆光,面容倒瞧不清晰,只见得他头戴莲花玉冠,高高束发,有缠莲犀角簪横插,单瞧身影,已显唐棣之姿。
其时日色本正亮,放眼遥望,山间云蒸霞蔚,流光溢彩,竟远不及此人姿仪灼灼耀目。
乌衣男子转身,以手做檐触额,似是在打量这相连一处的三座山峰,眉目皆被手影遮掩,只看得到下半张脸,下颌微扬,唇际弯出一抹清华笑弧。
萧子岩跃马落下,举步上前,请示道:“公子可是从中峰上?”
乌衣男子偏过首看他,温然道:“应走左峰。”
萧子岩眉宇一收,显有疑虑,道:“那位先生说三峰取中,不就是指中峰?”
“此三峰,中峰最高,左峰次之,继而右峰。那位先生精于言辞,用词必不偏颇,三峰取中,而非三峰于中,理应行左。”乌衣男子耐心释义,以手遥指山峰,修长手指在日光下仿佛化作了玉,宽袖在风中一扬,袖襟上的银纹便闪出痕迹。
言罢,轻身一动,人已孤身入了山中。
山势极是陡峭,可那乌色身形轻盈,攀山越岭如履平地。萧子岩欲随他入山,眼角余光白影一闪,一只手已挡在他身前。
“等等——”白衣少年下巴朝乌衣男子所往的山峰一扬,努了努嘴,道,“你可见左峰半山处苍松之形?”
萧子岩面色静冷,唇角缓缓抿起,沉吟道:“阵法?”
白衣少年扬眉道:“规矩之中,一顺一逆,互相融合,却又互相对峙,这阵法借隐天数地形,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如若有,我便许你上去。”
萧子岩仰头,凝着眉,探看半山腰处的苍松,风吹松啸,形势迷蒙难测。那孤冷的眉宇间,略沾了几许悒怏之色,他缓缓垂首:“子岩不谙阵法。”
“你不懂阵法,我也不懂阵法,那还逞什么强?好生待着。”
“可公子他……”
“他什么他,他用得着你忧心?谁能轻易伤他分毫?”白衣男子一把将他提上马车,兀自摸着腰骨伸了个懒腰,倚靠着凭几睡了。
山峰山势陡峭,极为险峻,乌衣男子逆风势而上,仍旧身轻体健,仪态从容。
御气起伏,行至半山腰处,男子兀然停下。周围生着一棵棵奇形怪状的苍松,密密层层,一有风来,便发出万顷狂涛般的声浪。
山地根本无路径可言,潦潦草草地生着尺余高的蓬乱杂草。明明日照正锐,可那依山而生的万千苍松周围如有无形气罩,很是玄诡,置身其中,叫人浑觉寒气透骨,冷贯周身。
这山中有阵法。
乾始于西北,坤尽于东南。其阳在北,其阴在南。此阵,乃依大定神数,而布六十四卦阵。推其动静,得两仪之本;淌其始交,得四象之原;循其变化,识卦位之分。
乌衣男子环视周围,以物辨方位,逆行数步,继而西北方位行,接着倏转东南方位行。他便是如此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看似不过随意行走,周围却骤生游光如幻,仿佛云雾飞旋缭绕。
最后,乌衣男子在一块岩石前立定。
一阵风过,尽拂苍松作啸。日色穿越枝丫,好像满树都长了眼睛,既诡秘又亮目,正注视着来人。飞叶盘旋自落,折入光芒,带起流光与金辉,骤染于男子深眸中。他看定西北角处,跃身而去。
及至后,见身前松篁交翠间,有茅屋院落一座。
柴扉间伸出几枝红杏,清香漫息,屋侧有修竹盎然,翠意难言。乌衣男子轻叩门扉三下,无人回应,然柴扉自开。庭中几处圆石桌椅,与桃李相依,意境自来。乌衣男子并不进入,依旧站立原位。
有顷,里间悠悠传出一缕笛音,笛音悠扬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几许金沙日色穿过云霭,铺泻茅屋之间,清朗阒然中无端生出几许幽诡,方才萦绕苍松间的迷雾又是渐起。
周际山风激荡。乌衣男子负手身后,合目而立,心如静潭,清如沉碧,一身衣袖兀自随风飘动。
不知过了多久,笛音渐然消弭。
乌衣男子睁目,之前的茅屋院落遽然消失,变幻成一面平滑如镜的弈枰石壁。壁上黑白百余子,密密交错而布,攻守所在,互为胶着,乃残局一盘。
对于此番变数,乌衣男子面上一派静定,无丝毫讶异。因为他早已知道,方才的茅屋院落,只是笛声控魂产生的幻境——此一类阵法乃以音控阵,以音变幻,蕴布假象,扰人心神。
方才他三叩柴扉而不入,正是破除幻境的中心点。若是入了门,便是进了吹笛者的幻境中,届时被其笛音所控,走火入魔,也只是一息间的事。
若无三分眼力,怎能知道这平静里头,潜伏着生死玄机?
有声音在乌衣男子耳侧响起:“汝若能破此‘无名棋局’,前方便有路,否则,还是好生下山去,莫要自取羞辱。”
这声音并不响亮,反而低沉,缥缥缈缈,似自四方来,又散四方去,但字字清晰平和,如有人正立于乌衣男子身侧言语。
男子身侧分明无人。
这正是武技秘术中“隔空传音”一门,内劲修为非达武圣阶之上,皆难以修炼,更莫说施展此技。
“晚辈不才,愿以八子破前辈此局。”乌衣男子亦是隔空传音,声如水波,在空间无形递散,往去处去。
他的语气与神情,皆平淡无波,亦无丝毫傲然,但是,有些话说出来,本身就已是一种傲然。
主人家闻言一哂,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破此残局?他们不是武林泰斗,便是江湖高手,在破局之前,他们也都如此自信,只是,结果有谁不是徒劳而返?纵是棋艺成风尽垩,一如秦睿,亦功失于此。八子想破这棋局,莫非汝棋艺能在汝师之上?”语气至末,无轻视无嘲讽,反而更像规劝。
乌衣男子满面浅笑如春,飞袂宽袖朗然风流,恭而有礼道:“成与不成,尚请前辈观晚辈一试,八子内若破不了此局,晚辈心甘情愿下山,绝不敢叨扰前辈半分。”
主人家道:“汝既敢放言于此,且让汝一试亦无妨。”
乌衣男子面色静淡,只余一丝清锐笑意存留唇际,宽袖拂往白子大盒中,食、中二指合并,一扬,气劲暗运白石子入盘。
第一手白子恰恰落入盘中黑子密布围绕之处,自引死劫。这等下法大违棋理,主人家观子诧异,道:“自寻死路!岂有这等下法?”
乌衣男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子,道:“局中无活路,并非无路,死路岂非亦是路?拨冗为简,死可转生,路自显矣。”话音方落,石盘上之前一大片无气白子均自行离盘,回落棋盒中。少了这白茫茫一大片,满局竟是大改原先纠缠掣肘的死局,呈现一派阔朗之势。只以一子送死,便颠覆全局形势,虽说依旧是黑强白弱,却已是活局。他的师尊当年困于此局,引为平生大憾,后来与他提及。此局他已揣摩多年,若无解开的方法,他岂会来此自取其辱?
主人家自然不知这其中来去,观局叹息道:“死地转生,大妙!”
乌衣男子白子利落入盘,七枚白子连连落后,盘中已是乾坤颠倒,天翻地覆。
白子势围黑子,黑子败局已现。
依主人家所言位置代落黑子后,乌衣男子宽袖无风自起,并合两指引白子落平二五位,终。黑子势颓,无路可走。
恰恰八子,自绝门路,死地后生,行于不可行之处,走于不可走之路,势力渗透,诱敌深入,呈合围之势,有道是:围师必阙,观其不治而冲之者,不但欲出,更乱其势,一举歼灭。他每落一子,都引动万千,主人家一阵大笑,言语间赞色大显,道:“小子打法,真叫人匪夷所思,妙哉,妙哉!这棋艺可比汝师强多了……”
“前辈谬赞。若真论棋艺,晚辈自知不如家师,然一盘棋局决定输赢的,未必皆在技法。”乌衣男子舒眉笑目,“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天地方圆,山河纵横自成,其后生杀攻占,围势夺子,皆在人。人主在心,所谓围棋,围形围势,形势亦皆因人心而变。人成形,心成势,此局形已成,是故破势已不在技法,而在心,心有所绝,自会有所生。”
主人家听罢,笑道:“好!”声音方罢,便见棋盘之上黑白棋子间气流涌动,灵光幻生。
黑白子瞬间飞速旋转,如世间万物的起伏变动,沧海桑田,直叫人眼花缭乱。
原本绵绵风势陡起,狂烈惊人,扯动男子乌衣纷乱如涛。劲风呼呼地吹刮,山间苍松枝叶摩擦,林啸之声甚是狂野,如一头重伤的巨兽,吃力地哀啸、嘶鸣。这样原始的野蛮、末路的劲霸,林啸声息中,无端携着一种山残水尽的悲凉。
苍穹间浓云蔽日,那石壁上,正诡异地长出一树木兰花。
枝干粗野,散叶展枝,以势不可当之姿生长、绽放。木兰霸占整个枝头,静定、刺目、茁壮、盛放。那绽放姿态,如白云倾坠满树,芳香浸息,自成馨逸。
端庄中自有邪狎,净洁中又有妖气,无端端带着不祥意。
是杀气!
石壁里长出一束“杀气”,冷冷地、迅疾地逼近乌衣男子。身侧枝叶,竟仿佛为刀剑所击一般,断折落地。
乌衣男子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额心少有地锁起。
无相剑阵!
一朵朵长出来的木兰,果然瞬间皆化为剑。千剑万剑,倏然冲出。剑光盈动,白芒流转,犹如箭射弩喷,朝乌衣男子迅猛射去。
乌衣男子疾退数步,阖目,以耳辨声,扣手仅余食指、中指紧并。两指动处,荧光丝缕。一缕惨淡日色反射其上,折出金锐,竟若手中有一把无形长剑。
所处山峰一时变幻如虚空之境。
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踞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
周围朵朵木兰剑气肆溢,纵横捭阖,极是猛锐,一如那火光电掣,暗蕴二十八星宿五行运转,带出劲风,震荡着乌衣男子袍袖。
风中锋锐显现。
木兰剑刃由虚化实,聚花成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此象等同万千利刃,于周身飞速来回,确实凶险万端。若置身其中之人掉以轻心,哪怕不过瞬息,照样有粉身碎骨之危。
周围所见的皆是假象,只有那利刃破空的声音掩饰不了。以耳觉辨识击来的凌厉,乌衣男子身形飘忽逆转,移青龙、改离位、变癸水,天禽位镇中宫,周身剑气纵横护体——木兰剑在他身侧粉碎。
寒劲凛冽,叫四方一时如坠冰山,零碎的木兰剑气顿化雪风透骨,旋转扑至。男子指尖动处反控雪而行,点点精芒飞落石壁。淡风轻过,石屑齑粉纷飞。他指节紧扣,仰首朗然一声清啸,啸声遍传山间,似在涤荡体内所有淤滞。
拨云见日,天清地阔,石壁上的一树木兰花渐渐淡化。好像一场梦,一场惊天动地的梦,令人自觉渺小。
就是一场梦。一切目眩神迷,只是绮丽幻梦。
无形中摧毁人性命的,不是刀锋,而是幻觉。人到底需要多强的力量,才能抵挡住生之幻觉,不为所动?
风静,影静。
日头光斑耀眼,晃上乌衣男子清俊而又稍显苍白的脸。一点血色,在他左肩头,隐隐扩散。
那面幻象丛生的石壁上,赫然多了一个“静”字,在光芒里,圆润如斯,无锋芒,无煞气,字是字,人是人,没有任何关系。然十几处笔画之间,皆是破阵之法门——这是“书”阵。
这阵中一剑,险些便要穿透他的肩骨,所幸在危急时刻,阵中法门已被他所破。
“此局虽打了平局,但二十八星宿无相剑阵能弹指破去,罢了。”空中声音又响起来,叹息道,“汝乃有缘人,上来吧。”
乌衣男子睁眼,目光自始至终未曾落在那石壁上。
一眼也无。
未时三刻,日色偏西。
乌衣男子踏上山峰之巅。巅峰之上,云雾恣意缭绕,似飞似动,忽起忽沉,飘忽未定。
天地苍茫。
峰中云雾缭绕正浓处,有石屋一座。石屋乃借山石岩洞,缀以人工斧凿而成,形状好似一个翻扣的盆。石屋左侧一棵苍劲老松高耸兀立,枝叶罩日,童童如盖。
天像盖笠,地法覆盆。一片寂静中,此情此景,竟叫人横生地老天荒的错觉。
石屋之门乃普通木制,紧紧关闭。门前垂着一大片藤萝,缠绕蔓延,及地直拖了丈余。
乌衣男子行近树下,无推门,只是在门前拱手作揖:“晚辈求见无名前辈。”
“既已无名,何以堪称前辈?”屋中有声音传来。
声音苍老,沉滞如闷鼓,毕竟离得近,与方才半山腰处空荡荡的声音有所不同,但乌衣男子知道是同一人。
声音虽苍老,却沉而有力,常者难及。
乌衣男子两手对掖在袖,衣袂随风:“前辈乃名无名,非真无名,更何况,无名有名不重要,闻道先者,皆为前辈。”
“恭而有礼,雅人清致。”无名笑语,回忆道,“三四十年前……老朽岁数已大,已记不大清了。老朽曾上蓬莱山,与石翁老头较弈手谈,同那小子,哦,就是你师父,有半面之旧。彼时他未入江湖,容止翩翩,不失礼数。如今回思,这神态举止,你们师徒二人,倒有三分神似,不同清波、白衣俩丫头……那俩丫头,一个性情乖张,一个狷介不羁,这两个女娃的性情,才像石翁老头教出来的弟子啊!可惜后来……”笑声中似有低低叹息,未待乌衣男子察应,无名已转开话题,“这无名峰,秦睿都不曾走到此地。上山途中,音、棋、书,依次三阵,棋局吾与他相持二十四子,便又陷死局,他只能下山……”
乌衣男子道:“晚辈侥幸。”
无名道:“非汝侥幸……”
乌衣男子面色端然,缄默静听。
无名道:“棋局中,陷自己于死地;剑阵中,陷自己于中心险境。老朽在世间也算苟活百年,像你这样的人,倒也算少见。”
乌衣男子笑意自然,在这样一代宗师之前,他毋庸讳言,道:“棋局中,死地方能得后生;阵法中,险地方可取破绽。如不为之,现时晚辈就是站在山下,而非站在这巅峰之上与前辈交谈……环境所逼,晚辈亦无法,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道路安逸,谁会愿意舍生求险?”
他这一番话,说得别有深意,无名心中一顿,转而问道:“你此番欲见我,所为何事?”
乌衣男子款款道:“师祖已仙去,叔云子前辈游戏人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知晓玄天策隐秘,并且晚辈有机会见到的,大抵剩前辈一人矣。”
无名问:“你想知道玄天策之秘?”
乌衣男子道:“久闻前辈高贤,晚辈语涉浅陋,以莛叩钟,自知唐突,然心有迷惑,望前辈为晚辈析疑匡谬。”
无名道:“若能入得了这屋中,破了最后一局,老朽知无不言。”
“上山一路上,音阵、棋局、书阵,若晚辈所料不差,这最后一局,应该是画局吧?”乌衣男子眼底有了然,脸上笑容有如流水湛湛、桃夭春绽。
无名道:“韵中入音摄魂,乃察汝神;棋中死局颠覆,乃探汝心;书中幻觉如剑,乃观汝意;这最后一局,乃审汝志。不过,要破最后一局,你须先入这屋中来。有门无路,有路无门,这淡雾之中,乃老朽布下的天元九星阵……”
天元九星阵乃昔日天下三大奇阵之一,堪称奇阵中之奇阵,莫说能破此阵之人,便是能设此阵法之人,当世绝难过三。
其中“天元”之意,乃言世间先天之象阴阳相对,对峙之中,化机所出,造物之间,源起于此,故曰天元。九星意即五行,论其正则直者为木、圆者为金、曲者为水、锐者为火、方者为土,为河图五行矣。因有贪狼木、巨门土、禄存土、文曲水、廉贞火、武曲金、破军金、左辅土、右弼金,洛书九气之变,是以名九星。
此阵之精妙所在,正于先天入后天,不单以奇门之术而建,且是三大秘术太乙、奇门、六壬三式互为结合,极其奇诡难测。
乌衣男子微微伸手。一片落叶飞落掌心,卷缩苍枯,带着它一生的疲倦。他弹指轻挥,稽首道:“晚辈愿请一试。”
语罢,乌衣男子行近树下,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瞧他面容间一派端然自在,实则心中却是大为警惕:此阵中,危机八九七十二处,有九十三万七千一百六十八种变化,每行一步,有如履危崖之险,半分行差踏错,便会命丧阵中。
然而,变化虽多,核心规律却始终如一。
他调息静神,推算其中变化。
日渐西斜,金乌将沉。
山峰之巅因是最高处,漫天云霞仿佛被烈火焚烧,覆盖延绵至山巅。绛紫彤云交错铺陈,一缕淡雾萦绕山巅周际,两相交映,极显幽诡缥缈。
酉时六刻。
乌衣男子长身立起,睁开眼,步踏东南巽位,侧身对着石屋所在。屋前有藤。凡植物之荣枯华实,莫不是西南之卦。西南巽,先天入后天,则为东南巽。他复闭目,直行三步,斜三步,退三步,一生三,三生始复,绕树而转。
九宫为地,八门为人,九星为天。而天像盖笠,地法覆盆,人在正中。绕树而行,脚下方位如盘已出,九宫变转。
九宫入八门,八门分二遁,休、生、伤、开,杜、景、死、惊。
周而复始。
男子举步时,那一身纹路式样简素的乌色长袍,偏偏将他颀长身段衬得秀逸非常,一举一动如兰花兀绽,透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贵气清雅。
待乌衣男子睁眼之时,周围雾痕尽退,夕照如火,映红他的容颜。
此际那株原立在石屋左侧的苍松,竟已变在右侧,而石屋木门一侧的石壁上,兀然开了一个拱形半圆口子。藤蔓皆收,正是入口所在。
此时,入口处正悠悠传来琴声如缕。入耳澹无味,惬心潜有情,此音澄透悠然,浩渺萦绕,叫人如置身于天外仙山。仙山之处,有海依伴,海心有神女彩晖临照,自得其乐,尘嚣皆忘,红尘尽褪。
乌衣男子闭目细听,似享受此澹净妙音,唇角笑弧轻绽,徐徐道:“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2)
少时,琴音渐低,一曲已终了。
无名道:“请进。”
乌衣男子正对入口所在,敛襟振袖,仍旧有礼一揖,继而方缓步入内。
迎面一线沉香扑鼻而来,其味不甚浓,妙在清。只见屋中极为素朴,有几,有榻,有屏。墙上一轴芦雁,屏前横放漆木叠床,床上置栅足书案,案上披着一张细麻席布,其上有未燃油灯一盏、未展画轴一卷、雕纹竹筒杯一对、银熏球一枚。
银熏球悬吊在一小架中心,熏球间丝缕轻烟缈缈絮绕,淡而不散。案后一名老者盘膝而坐,膝上置一张七弦古琴。
老者身着灰白轻袍,青色腰带间束着一柄七孔竹笛,头戴云冠,以木簪束发,唇下蓄着三绺四寸来长的胡须。其须发皆白,然面目清癯,庞眉鹤骨,样貌清奇。从样子上看,应是年在古稀。不过乌衣男子知道,无名实际年岁已过百有七。修武者生命比寻常人长,活到百余岁者,皆不足为奇。
无名将琴置于案旁,牵袖往对面一请。
乌衣男子拱手长揖道谢,旋即行至无名对面,于席垫上,掠袍跽坐。他眉目间的笑意从未退去,手整了整衣袖,叠放在膝上,款款道:“一曲《鸥鹭忘机》,涤尽胸腔污浊,极是畅怀!早知如此,晚辈此行应带上忘机茶,方不失前辈此妙音所顾。”
无名面色淡淡,问道:“竟有茶名忘机?不知如何而成,其味又如何?”
乌衣男子闲闲一笑,道:“忘机茶,乃取熟茶料拼配,取荷叶包裹,置于老瓮,深埋于地,凝其荷香陈韵。四年后,开瓮取之。以昆仑雪山之巅冰雪所化之水冲瀹,其色醇红,其味厚滑,既有荷之冷香清贵,又有古松之高峻疏狂,每辄饮之,直叫人畅意满怀。”
无名白眉轻扬,捋须冁然而笑,道:“有道是‘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此番听汝所言,此茶倒尽得此中精妙,其主人理应亦是如此,方不为哀梨蒸食之辈。如有机缘,老朽亦想尝尝此茶滋味,是否真配得吾曲。”
闻弦歌而知雅意,无名意在言外,乌衣男子端然正首,淡淡道:“前辈一番苦心谨劝,晚辈必当牢记于心。待晚辈志成之日,必携忘机茶至此,再聆听前辈一曲。”
无名摇头,言简意深:“日后忘机,不如此刻忘机。”
无名惜这晚辈后生才德双具,又悟性极高,他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无非在乌衣男子开始第四局前,先规劝他放手,素心若兰,此身只合云天外,莫要纵身搅入这天下的诡谋机算之中。
无名之曲,无名之语,皆有此规劝。
乌衣男子并非藐藐之辈,岂有不明之理?可偏偏他面色不改,眉眼间依然是那水波不兴的清湛笑意,端然反问道:“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当前霸国争,狼烟起,天下百姓皆饱受战火荼毒,试问人人忘机,置百姓于何地?常言道‘小修修于山,大修修于世’,晚辈此际意志未成,实难背弃所有,静心一曲忘机,小修于山。”
黄昏夕照越发倾斜,残光浸入这石屋中来,洒在栅足案间,只见那橙红缤纷,溢了案边人满襟碎影。
无名审视了他一番,道:“听你之意,倒是责怪老朽罔顾天下百姓死活,背弃所有,小修于山了?”
乌衣男子欠身以礼道:“晚辈不敢。”
无名掀袖冷笑:“哼,吾乃山野懒惰之流,不省安国宁家之术,自然只能小修于山。”
乌衣男子唇角依旧衔着浅淡笑痕,眼底更是一番坦荡赤诚,仿佛对无名言语中的机锋丝毫不萦于心,抬手一礼,道:“前辈谆谆告诫,沃我心灵,开我蒙聩,晚辈却瞽言妄举,不敢求祈前辈见谅。晚辈亦知,前辈若真不顾他人死活,那么此番,凭前辈之能,晚辈即便过了三关,破了奇阵,也未必能踏入这石屋中来,与前辈促膝而谈……”
对方言语恭敬有度,即便是他有意挑什么错漏,也寻不出来。无名长眉低垂,抬手将案旁七弦琴收入琴盒中,口中微有叹息,道:“天下万物,均有法则,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想以人力定天下,不可也……”
“万物浮沉,人生浮沉,皆依赖天数,确难料定,然晚辈唯愿倾尽所能,还心头志愿。幸与不幸,可与不可,但看自身造化。”乌衣男子眸中映着光影,非但不显得迷离,反而更觉清傲峻远。
无名手下动作一顿,目光落在乌衣男子身上,似是凝视,若有所思。有顷,他面容舒展,笑展案上画轴,指着画卷道:“你在画中,看到什么?”
乌衣男子垂眸而视,画帛上一片净白,分明无丝毫痕迹,只有夕照倾在其上,带动一种谜一般的光影。
乌衣男子细看画卷,无名看着乌衣男子。
两人便如此过了片刻,乌衣男子道:“天高海阔,自凭翱翔。”
第四局画局,就是这幅无画之画。
无名捋须,点头不语。
乌衣男子反问道:“请恕晚辈冒昧,不知此画在前辈眼中,又是如何?”
无名微微一愣,继而拊掌大笑,扶案立起,大步走出石屋,声音自外方传来:“化外之境,红尘皆退。”
化外之境,红尘皆退?乌衣男子斜目一笑,亦是起身,随之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