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留芳
我终于在黄暨山上找到了桑叶，想混着豆卷再为芒青试一味药，寻思着能让他的病好些。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没想到我回到句家时，芒青就变成了一个不能喝药的尸体。
我踏进大门时，就有一群婢女哭丧着脸慌忙地跑来跑去，起初我并不明白怎么回事，还乐着个脸继续往前冲，满心想把我从山上采到的成果分享给芒青，没想到他的贴身侍女凤琳急促地向我跑来，没有任何征兆地告诉我芒青的命没了。
彼时我只感觉五雷轰顶，颤颤巍巍地说不出话来，“怎么……怎么回事？你把话……把话给我说清楚，我今儿个……今儿个走的时候，芒青他不好好好的吗？这几日……他……他虽然旧疾复发了，但也万万不至这么快就被阎王夺了性命的地步啊！”
凤琳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看得出她已是满脸泪痕。
“少爷他，少爷他说，让您快走。”
“为什么？！”即便……即便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情，可他是我的病人，就这样死了，我难道不该回去探望一下吗？“少爷他临终前告诉奴婢，让奴婢一定要转告您，他是被人害死的，您是他的医女，一定会有人借此来大做您的文章，让您快走，不要再回来了。”凤琳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门外面赶。
“不行，我要留下来！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再说，我走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这么办？我们秋家和句家世代交好，怎么能是我一走了之的事！快！快带我去见芒青。”
我的话音还未落，一个严厉的女声就从句家的大院里传了过来。
“快把那个毒害少爷的医女给我拦下！”发出这个号令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句家的二奶奶，句老爷的小妾。
不一会，我四周围满了家丁，各个都举着刀如狼似虎般恨恨地看着我，好似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绝顶高手一样。
通身绫罗绸缎、头发上金银遍布的二奶奶站在庭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对句芒青的死丝毫不显悲伤，对我却满是凌厉的姿态。
“秋茯苓！好你个秋茯苓，我们句家待你不薄，你居然敢毒害少爷的性命！”
“我没有……我没有！”除了说没有，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想见芒青最后一面。
“为少爷日日配药的你敢说不是你？”她的丹凤眼一挑，一股寒意直击我的心头。
“是我。”
“少爷的顽疾多年不见好，这几日又病上加病，你可都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可，可这是少爷气虚之征兆，经调理方可医治！怎会致死？”我对芒青的疾病用药从来不敢过猛，生怕伤及他身体，他已有好转之势，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呵，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来人啊！”
我心如死灰，也不想挣扎，只提出了：“让我再去看芒青最后一眼可好？看完了，要杀要剐随便您。”
“别怕是老爷还不愿意见着你呢。”她只留下这么一句，便抬脚拖着她那粉色的纱裙走了。而我，则由诸多家丁围着进入了句芒青的清风堂。
这一片曾属于他的绿地，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我看到他房屋门前还有我种的蒲公英，不由地落了泪，“等它们长出来了我给你泡水喝。”这是我曾经对芒青说的话，如今他却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响满了整个清风堂，芒青在卧榻上双眼紧闭，面容苍白，想必走之前亦受了很多痛苦，而我却没在他身边照料他。
“你，你是怎么照看芒青的？他可是我最疼爱的儿子啊！你！你居然！”念在句秋两家多年的情分上，句老爷始终没有对我说出他最想说得出的话。
我苦笑，这些事我已经不想再说了，世人都知道杭州句家的大少爷被我给医死了，而因家族名望被毁于一旦终日不肯释怀的父亲，如今我亦是无法面对。看着句芒青的面庞，这是我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啊，我空有一身医术，却治不了他的病，无法将他从奸人手下挽回，我……我……
“句伯伯，我对不起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是没有任何表情了。
我跪在了芒青的床前，握住了他的手，沉默了好一会。
“芒青，我来了。”我在他的耳边瞧瞧地说道。
一个冷不防，我借着家丁放松的时机，将刀飞速地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呵，还真的挺疼呢。
为了秋家的名声，为了我的爱人，这样，也好。
我最后看到的是众人惊愕的面容以及白犹芷那一抹挂在嘴边的冷笑。
那一年，句芒青不过二十二岁。而我，不过十九岁。
记得窦娥死的时候，是六月飞雪。我虽不比窦娥，但也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我依稀的还能闻到来自风中的桂花香钻进了我的鼻子，为我带来一丝香甜。我还记得阿爹痛惜的话语、阿娘凄婉的哭声在我耳边不绝如缕，而我却无法睁开眼睛去目睹这一切。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死透彻，所以在尸体内可以感知到这些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我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是这场雨在延续我的生命，并把我带回到了句芒青十九岁的那年。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我是在颠簸的马车里醒过来的，依稀能便的是耳边的雨声，鼻尖混着泥土的芳香。
这是哪里？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还记得自己下葬的那天有隐隐的桂花香从棺材盖儿里飘进来。
我噌地一下坐了起来，额头上掉下一块厚厚的方巾。
“你终于醒了。”虽然话里就这简单的几个字，我却看见了阿爹眼中莫大的释然。
“茯苓，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为娘有多担心你？”阿娘坐在我的旁边，摸了摸我的头，眼里也尽是担心我的憔悴，“你这丫头，作甚要去淋雨？淋雨了怎又不知回家？贪玩、贪玩！差点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娘，咱们这是……”淋雨？贪玩？这和我抹脖子的事儿八竿子打不着啊！
“怎么？你和秋泽上山贪玩的事儿，你当为娘不知道？”
“不是不是……”我连忙摆手，秋泽？这不是我在应天的堂弟吗？他也不过是一个读私塾的傻小子，自从父亲被贬至杭州，我们都几年没见过面了？
“行了，丫头醒过来就是了，别再说她了。”
“得亏你父亲医术高明，不然，你这次发烧再加上我们这一路的奔波，你的小命可难保！
母亲把掉落的方巾拾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行，可算退烧了。”说着，她又掀起马车的帘子，望了望外面的雨，不由地叹道，“唉，这雨可要下到几时啊。”
“等等，娘，咱们这是要去哪？”
“傻丫头，烧糊涂了是不是？”说到这里，阿娘有些不敢看阿爹，然后示意我闭嘴。
只是阿爹略有不甘地回应了我，“去杭州。”
这下我又懵了，我们不是本来就在杭州吗？怎么又去杭州了？
“可是……”
“行了，你就别说话了，大病初愈，还是少说话为妙。”阿娘一句话又给我堵了回去，我分明看见了她畏惧阿爹的眼神。而此时的阿爹正正襟危坐在马车的门帘处，用一个拔凉的背影回击了我。
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静地躺下来，看着土黄色的马车顶，晃荡晃荡地回想着以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