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做局 第一章 做局 文物处长似乎总是和“家财万贯”相联系的,但蓝海市文物局的文物处长马齿苋却一贫如洗,而且在一个阴雨潇潇的初秋早晨突然跳楼自杀!一时间,蓝海市古玩圈乌云翻滚,谜团重重,整个古玩街人人争说马齿苋。两个月后,蓝海市《艺品周报》第三版以五句话做了概括。这五句话是:
马齿苋的儿子卖掉房子不惜血本立志寻仇……
卖出假田黄石的古玩商魏雨缪返身加入调查行列……
与马齿苋不共戴天的古玩商张先令竟出巨资处理善后……
特级教师、收藏家于博彦说,这不过是一个“局”而已……
古玩街的人们蓦然间针对“打眼”和“捡漏”拿起法律武器……
后面是长篇报道的连载:
事情来得那么突然,让蓝海人几乎毫无思想准备!没错,如果发现了预兆不就出面制止了吗?按照常理是这样,而在蓝海古玩街,未必!
蓝海市是我国一个沿海城市,五百万人口,乌泱乌泱地这么多人口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你想去吧!诸如广州、西安、沈阳、南京、成都、杭州,一路数下去都不相上下,你可能猜不到是哪个,那就最好,省得对号入座。蓝海市光有名有姓够规模的商业街就有好几条,像模像样的大商场更是比比皆是。在那些流光溢彩的商业街里有一条房子古色古香风格独特、尽是青砖绿瓦带挑檐的是古玩街。古玩街卖什么就甭说了,左不过古今艺术品。当然了,沾了“古”字的并不一定全是艺术品,有的就是工艺平平的桌椅板凳之类常用家什。
古玩街开早市,天刚蒙蒙亮就有开门营业的,继承了过去市郊结合部的“鬼市”的传统,但晚上打烊都早,一过六点一般就家家黑灯了。不过,在古玩街不起眼的一隅,有一家小酒馆与其相反,此时正是上座的时候,酒馆里靠窗的位置,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相貌温柔敦厚的年轻女人,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喝着小酒,就着一盘羊杂碎和一盘五香果仁在唠嗑。这时就听隔壁响起“嘭嘭嘭”的砸门声。中年男人和年轻女人支起耳朵听着。只听砸门者叫道:
“开门!我知道你还没走!你甭跟我装孙子!你把假货踹给我就算完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你妈不是东西,连这么铁的哥们都骗!”
中年男人对年轻女人说:
“听见了吗?又一个傻子!”
“不见得,倒腾古玩的可没有傻子!”
“最近在古玩行流行一种理论,你听说了吗?”
“没在意,说说看。”敦厚的年轻女人说。
“你之所以完全不管某件艺术品的真实价值,即使它一文不值也愿意花高价买下,是因为你预期会有更大的笨蛋花更高的价格从你手中买走它。而投资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准确判断究竟有没有比自己更大的笨蛋出现。只要你不是最大的笨蛋,就仅仅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再也找不到愿意出更高价格的更大笨蛋从你手中买走这件艺术品的话,那么,很显然你就是最大的笨蛋了。”中年男人呷了一口酒。
“我知道,你说的是凯恩斯的‘博傻理论’。凯恩斯不仅是一位经济学家,还是现代艺术品投资的‘先驱’。他身体力行,把自己的‘博傻理论’运用到艺术品投资领域了。”年轻女人也呷了一口酒说。
“这个理论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最后一个傻子。”中年男人说,捏了果仁扔进嘴里。
“但愿我不是那最后一个!”女人说。
“这要看你的努力,你的造化。不过,凯恩斯虽然在资本投机市场是个赢家,却没有从炒作艺术品中获得经济利益,因为他在艺术品鉴赏方面毕竟只是个业余的‘菜鸟’,而在西方文物艺术品市场这个特殊领域,没有专业的见识,仅凭‘博傻’是少有收藏家和艺术品投资人会买你的账的。这说明在西方求真求实、诚信无欺、追求永恒和终极价值的人文传统下,‘博傻理论’在文物艺术品市场是难以施展拳脚的,文物艺术品在西方市场有其自身的价值和价格规律,起码它必须以真实性和艺术性(或学术性)为市场认同的预设前提。纯粹套用资本市场的‘博傻理论’未必能灵验。”中年男人说。
“为什么会这样?”女人问。
“因为缺少了一个环节。现在有个流行的名词叫什么你知道吗?”中年男人问。
“太多了,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个。”年轻女人回答。
“‘做局’。”
“这个知道,大概意思也清楚,不过让我解释的话,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
“狭义地说就是几个人联合起来,自编自演骗局蒙外人上套。”
“说白了就是‘下套儿’?”
“没错,小到街头手彩骗术,大到战争计谋运筹,十分管用而又古老,具体起于何年难以考证。将蒙骗视为智慧而津津乐道的中国人,对做局并不是特别讨厌,甚至还有些佩服,对那些不小心上当受骗的倒是加倍奚落和讽刺,讥笑他们的愚蠢。”
“这个我知道,《孙子兵法》和《三国》、《水浒》里面通篇讲得都是这个!”
“干古玩这一行,傻买傻卖不行,得创市;要创市,就要做局。不过,做局只是中间阶段,前面还有‘选局’,后面还有‘保局’。”
“意思我明白,不过还请老师指教。”
“选局:不缺少发现,怕缺少思考;做局:不缺少创意,怕缺少创造;保局:不缺少先机,怕缺少壁垒。”
年轻女人点上一支烟,大大咧咧地使劲抽了一口,咳嗽着费力地思索。
“你拿到货回潘家园以后,等待时机,只卖给来自蓝海的人。记住,别人不要卖。”
“我记住了。”
“把嘴闭住,什么都不要说,好嘴事半功倍价值连城,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前些年古玩圈有人因为乱说被致残的事,你肯定听说过吧?”
“您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您几时把货给我?”
“下周一。”
“好嘞,您瞧好吧!”
年轻女人豪爽地把一杯酒掫进嘴里,抓起两大块羊肚填进嘴里猛嚼。中年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已经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眼白布满红丝,上下眼皮和鼻翼、颧骨都已见暗红。分手的时候,他拥抱了她一下,还在她的额角给了一个轻吻。然后就打车扬长而去。
中年男人带着酒气踌躇满志回到家里。这是一座蓝海市刚刚流行起来的跃层式的房子,兼具了别墅楼的部分功能却没有那么大面积,因而也没有那么贵。不过,上下楼的面积加起来也有二百多平米了。客厅里,一个与他年龄上差了二十多岁的小女人正等着他归来,裹着一袭粉红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那种悬挂在墙上的液晶宽屏。他一进屋,小女人就像小鸟一样飞向他的怀抱,纯棉拖鞋被甩得飞上茶几。可是,小女人被强烈的酒气顶了一下子,便急忙脱离了他撅起小嘴回到沙发上。
“说你多少遍了,别总喝酒,你不想要儿子了?”
“谁说我不想要,天天做梦梦见儿子从天而降。”
“你这个样子能要吗?想弄一个弱智出来啊?赶紧去洗手间冲澡、漱口,在澡盆里多泡一会儿!”
中年男人呵呵笑着脱下外套挂在大衣架上,换了拖鞋走进洗手间。
小女人很漂亮,脂粉气很浓,与客厅里多宝格里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十分搭调,更与二十年前红极一时的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袭人、平儿或尤二姐都很像。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她身上缺少正房的大家之气。严格意义上讲,她确实不应该算正房,她是介入这个家庭两年,导致这个家庭解体,才由情人变为正房的,这种身份的女人在气质上是挂样儿的。急于要一个儿子,其实也是想尽快洗刷掉自己身上不合理的成分。
她的心理与男人的心理正好合拍。
而这个男人真正的正房此时带着二十岁的女儿单过,住着面积狭小的一室一厅,正日日盼着丈夫尽快实现夙愿回到身边。
这个男人有什么夙愿?就是想要一个儿子。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原配妻子,一旦有了儿子,他就与小女人离婚,回到原配妻子身边。男人的话可信吗?天知道!
估摸着男人快洗完澡了,小女人关掉电视,穿上纯棉拖鞋,沙沙地踩着地毯走上楼梯,来到楼上卧室,打开光线幽暗的壁灯,铺床,然后散开绾着的头发钻进被窝,让漆黑的长发墨一般泼撒在鸳鸯枕上。她两眼微闭,酝酿情绪。而对面墙上是特制的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不,因为没有形制那不应该叫多宝格,而应该叫货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深色瓷瓶。看得出来,主人公偏爱瓷器。而这些瓷瓶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只只鼓凸的眼睛。
男人上楼来以后,走进卧室掩上门,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床上美人的睡态,便上床,钻进被窝,把一支胳膊伸到小女人脖颈后面抬起小女人的头,把自己的嘴吻上去。这一吻就吻了半个钟头,直吻得小女人浑身发热发烫来回扭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他才把身子覆上去。贴墙的那些多宝格里的瓷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事毕,两个人紧搂着缠绵着说话。
“宝,今天拍卖公司小刘找你,说秋拍在即,请你看看预展,并听听你的意见。”
“宝,我懒得管他们的事,是是非非的。”
“宝,小刘很漂亮,你离她远点。”
“宝,我知道,我连手机号都没给她。”
“宝,听说文物处退休的处长马齿苋把收藏家协会的章程起草出来了,已经准备向市里报送了。是不是他想当会长啊?”
“这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人!”
“他在《艺品周报》上发表的《古玩识趣》、《古玩掇要》、《古玩拾零》那几篇论文写得还是不错的。”
“纸上谈兵,东抄西抄而已!你听说过他买过一件像样的古玩吗?理论上的巨人,实践上的矮子,搞搞行政管理还凑合,染指真刀真枪的古玩行,不是等着出洋相吗?这样的人想当收藏家协会会长,不是开玩笑?老实说,马齿苋的文章一是脱胎于赵汝珍的《古玩指南》,二是脱胎于咱蓝海于博彦的《话说古玩》。赵汝珍是清末大理院少卿、著名古玩家余戟门的女婿、北京琉璃厂萃珍斋的东家,对古玩有非常广博的知识。《古玩指南》最早于一九四二年出版,一代又一代的古玩收藏爱好者爱到它的影响。古玩知识洋洋大观,知易行难,写几篇论文简单,而要买精卖精不上当不打眼,则如攀爬蜀道,你说有多难就有多难!而于博彦作为一个中学老师,博士生,可以说是咱蓝海市近年来涌现的不可多得的知行俱佳的才子,他的《话说古玩》几乎回答了当前古玩收藏者、爱好者和古玩商人的最迫切的问题,圈里人没有不认可的。相比之下,那马齿苋的几篇狗屁论文算什么玩意儿!”
“人当过官是有惯性的,所以马齿苋退了休会不甘寂寞。”
“那就去干别的,五行八作,干什么不行,怎么非要瞄上收藏家协会会长这个职位啊?”
“当了收藏家协会会长就会不断有人请教掌眼,拍卖公司还会请去当顾问,光掌眼费和顾问费得收多少啊,这么好的差事谁不想干啊!”
“没有金刚钻,揽得了瓷器活吗?就算他当了会长,凭他那半瓶子醋也没法给人家掌眼,否则天天闹笑话,有一有二难有三,不弄个臭名昭著才怪!”
“宝,我看你当这个会长才是人尽其才。”
“宝,我不当那个会长掌眼费也不少收。”
“宝,我听法院的一个朋友说,马齿苋的儿子马家驹陷入一起倒卖房屋诈骗案,标的五百万,够这爷俩喝一壶的了!”
“宝,我早就听说了。”
“宝,像你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大才,不当收藏家协会的会长真是冤枉!”
“别着急,好戏慢慢演。这个周末我在红帆会所开个‘Party’,请一些圈里的朋友来。”
“你一开‘Party’就是‘做局’,我都替你揪心,咱只‘做局’不坑人行不行?”
“别把话说那么难听,我坑谁了?古玩行的事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有本事就去打别人,没本事才挨别人打。”
“都请谁?我帮你发请柬。”
中年男人掂量着说出一串名字,小女人便默念着一一记下。中年男人蓦然感觉前景辉煌,心情愉快,再次翻身上马,想梅开二度,但任凭小女人怎样配合协助,也终归心有余力不足,带着些许狼狈无功而返。霸王硬上弓并不是每次都行。
红帆会所是“红帆广场”这个建设项目的副产品。这个建设项目就是蓝海市郊结合部一个小区的四座三十八层高的民居塔楼,因为围成一个半圆弧状,楼前便形成半圆的广场,所以这个项目称为“红帆广场”。而会所,是广场半径焦点位置的一座三层白色小楼,楼顶象征性地矗立着一架红色玻璃钢船帆。按说,会所小楼也应该设计成船状,才与红帆搭调。但实际没有,会所只是一座镶了白色花岗岩贴面的方方正正的三层小楼。但唯其如此,更与四座砖红色塔楼形成鲜明对比,犹如画龙点睛。而那面红帆,就如同白色皇冠顶上的红色明珠,是眼睛里更为重要的瞳仁。远远看去,红帆广场的整个构图匠心独具。加上地下两层的停车场,红帆会所实际是五层。
因为红帆广场这四座楼地处市郊结合部,所以卖得不怎么好。开发商采取了一系列促销措施,其中一条就是:凡在规定时间买下一百平米房子的奖励百分之十;房子平均价格是每平米5000元。那么,老百姓会问,你把房价降下百分之十不就得了?开发商说,不行。为什么不行?商业机密。促销措施的另一条是:凡在规定时间买下一千平米房子的奖励百分之二十。不得了了!这么大的奖励比例在蓝海市还从来没有过!当然,一般老百姓对此仍然没有兴趣,因为他们没有这个资金实力。但钱紧的一般老百姓里志存高远想入非非的人总是有的,而且这个人偏偏就是退休的文物处长马齿苋的儿子马家驹。
马家驹找老街旧邻同学朋友凑了五百万,买下了一千平米,企望得到那百分之二十的奖励,然后与老街旧邻同学朋友对半分,条件是半年期还账。但问题是借钱、花钱的前半截全都顺利,转手再卖就卡壳了,一千平米的房子砸手里了!半年期的协议眼看就过了,有的债主沉得住气,不催不要,有的债主就恰恰相反,不仅沉不住气,还一门心思认定马家驹学坏了,学会了诈骗,便一纸诉状将他告上法庭。顺理成章,马家驹进了拘留所。
进拘留所其实是个督促措施,如果在不长时间里马家将欠账一一还清,马家驹就会放出来,否则,就要判刑。诈骗五百万的标的,要判多少年?拘留所的人告诉过马家驹:无期,或二十年。消息一经传回马家,马家立刻乱了阵脚!马家驹的母亲血压一下子升高到二百六,脑中风住了医院;马齿苋强力压住阵脚保持常态,坚持写完了《蓝海市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请古玩圈一个关系不错的年轻朋友核准、打印。其实,他完全可以去专门“打字、复印”的门脸干这件事,一般打一页顶多一块钱,但说不清什么原因他非要找朋友帮这个忙,也许就是为了显示他没被儿子的“诈骗案”所击倒,他要维持住他堂堂(曾经)的文物处长的面子,成心要让别人知道他的大将风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马齿苋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偶然地请朋友帮个忙,仅此而已!
问题是,智者千虑,尚且必有一失,更何况不讲谋略的随意而行!虎视眈眈地紧紧盯住“收藏家协会会长”位置的绝不是你马齿苋一个人!把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太正常不过了!
周末晚上六点,中年男人主持的主题“Party”,正点在红帆会所开幕。从来宾的穿衣打扮、气质表情看,并不都是文化人,可以说五行八作无所不包。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有钱的商人或企业家居多,这从他们的脑满肠肥与华丽着装可以略见端倪。这些人,是惯于给别人“下套儿”的人,而当他们自己陷在别人下的套儿里的时候,却往往是不自知的。
按照惯例,大厅前台紫红平绒蒙面的台案上扣放着两个四方玻璃罩,玻璃罩上面神秘地盖着耀眼的红绸子,人们不知道玻璃罩里扣着什么。有人高叫了一声:
“张兄,今天你给我们备的是什么好菜?”
中年男人左手掬着酒杯,右手打一个响指,走向台案,唰唰两下,揭去了红绸子,蓦然间露出两件晃人眼目的古玩精品:一个玻璃罩里是蓝幽幽的高雅的元青花梅瓶,另一个玻璃罩里是一方田黄石坯料。真品元青花虽不多见,可类似的高仿比比皆是,所以,大家对元青花兴趣一般,夸赞了一会儿便把目光更多地集中在田黄石坯料上——橙黄色,七、八厘米见方,有暗纹,既玉润天成,又稳重古朴。这么大体积的田黄石坯料真真难得一见!三十多位来宾,在宽阔的会所大厅里本不算多,但却全都喝着红酒、咖啡吃着点心,拥挤到这个玻璃罩跟前,挤来挤去看个不够。没人问是真是假。似乎也没必要问。而且,似乎有疑惑也没法问:假的能往这儿摆吗?那么,真的谁又见过?
中年男人一手掬着酒杯,一手拉过一个六十岁出头,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完全秃顶,而且光头顶在灯光下闪着亮的男人,缓步登上台案旁边的高台,笑盈盈地高声说:
“诸位,看起来大家对田黄石情有独钟,好!就请文物处退休老处长马齿苋前辈谈谈这个话题——马处长,请!”
中年男人不是死恨马齿苋吗?怎么会请他来此助兴?这就是中年男人的心机和手段了。他要制造“落差”——我把你举得越高,你摔下来的时候不就摔得越狠?把马齿苋称作前辈倒是不算问题,两个人相差了十来岁么。
“不揣冒昧,我在此倚老卖老啦!”马齿苋先咳了一声。
高台下面的人群中也有人随着咳了一声。也许是受了传染,也许就是一种不服气。因为心性敏锐的马齿苋听出人群中的咳嗽声具有挑衅性。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蓦然感受到了这些目空一切的有钱人拿他这个退休处长简直不当回事。
“我只是和大家共同探讨,欢迎诸位朋友不吝赐教!”
他不能不客气一句,心里其实好生气恼。另一个打扮华贵却粗俗的胖子蓦然打断说:
“别玩儿虚的,我们只想听实话!”
“别急,我肯定会说实话,可是,事情还是要从虚的入手。”马齿苋笑容可掬地给了胖子一个软钉子,接着,就侃侃而谈了:
“如果给田黄石定义的话,可以说,田黄石就是被神话连缀的珍稀之宝!坊间就有田黄石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灵石一说,还有田黄石是乾隆皇帝做梦时玉皇大帝赏赐的宝贝一说。现代人没人相信这些是真的,但大家都会认定田黄石因为稀有而神奇!而且确信,田黄石因为其稀缺性和独特艺术魅力,在很久以前便已经掀起盛极一时的玩赏之风,尤其在清代帝王的眼里,田黄石的地位超过一切珍宝。而民间则早已将其神化,认为它可以‘驱邪避灾’、‘益寿延年’。又因为田黄石来自福建寿山,它包含了‘福’(福建)、‘寿’(寿山)、‘田’(财富)、‘黄’(皇帝专用色)之吉祥的寓意,具备‘细、洁、润、腻、温、凝’这印石之六德,令田黄石从中国众多的石品中脱颖而出,被尊为‘石帝’,并成为清朝祭天专用的国石!”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过去只听说田黄石神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这么神奇的东西是哪年发现的,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马齿苋从玻璃罩里面取出田黄石托在手里,面露微笑,顿了顿说:
“当我们抚摸这温润清凉的田黄石的时候,可以隐隐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流,那是来自距今两亿年至六千七百万年之间的中生代的遥远气息,那是只有‘石帝’才有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人们一时间唏嘘不已。那个毫无涵养的胖子听着不过瘾,便出口不逊: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你甭卖关子了行不行?是不是你也道听途说,知其一不知其二,跑这儿蒙世来啊?”
马齿苋笑了笑,把田黄石放回玻璃罩里,继续道:
“一位叫董凡的古玩专家说过,田黄石被发现的历史并不长。明代中期有个学富五车的布政使叫谢在杭,他一生黾勉政事,既勤于著述又治绩颇丰,有诗文数十卷,如《滇略》、《北河记》、《尘余》、《文海披沙》和《五杂俎》等,但他竟然对‘田黄’只字不提,却将寿山五花坑所产的‘艾叶绿石’说成寿山石第一。据清人施鸿宝《闵杂记》记载,最早发现田黄石的竟是一位进城卖谷的老农。这个老农因为挑的担子一头轻一头重,就顺手拿了块从田里挖出来的黄石头,压在担子轻的一头,以取得平衡。当他路过著名文学家曹学佺门前时,被曹学佺发现买了下来。于是,田黄石终于出道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田黄石并没有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直到乾隆年间,田黄石因获得乾隆皇帝的赏识,才取得‘石中之王’和‘石帝’的崇高地位。从那时开始,田黄石的地位至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历代帝王无不对‘石帝’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一九四五年九月,日本侵略者投降后伪满洲国崩溃,生死未卜的溥仪丢弃了所有的奇珍异宝,独独随身带了‘乾隆田黄三链章’,直到他被关进抚顺战犯管理所之后,才迫不得已将‘乾隆田黄三链章’献出!诸位朋友,几块石头竟然让一位曾经拥有天下的皇帝生死相随,还有什么比这个故事更让人唏嘘不已呢!”
此时中年男人走到玻璃罩跟前将罩子拿下,摆在一边,对大家说:“诸位!都来摸一摸!体会一下‘石帝’的感觉!”
人们果然挤着去摸那田黄石。胖子抢在了前面,却摸起来没完,便被别人推到了一边。胖子意犹未尽,咂着嘴问马齿苋:
“马处长,田黄石贵重是肯定的,但总是有行有市有价的吧?”
他现在已经开始尊称马齿苋为“马处长”了。
马齿苋说:“好,我就说说田黄石的具体价值和价格。”
他这一句话立即让人们安静下来。因为,这才是商人和企业家关注的要害问题。马齿苋又咳了一声,说:
“董凡说,提起田黄石的价值,民间早有‘一两田黄三两黄金’之说;解放后变为‘一两田黄十两黄金’;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叫做‘一两田黄百两黄金’!而若是遇上质地纯净绝佳的田黄,那价值就更高了!据说吴昌硕的田黄印章三十年就涨了四万倍!荣宝斋的大田黄石一九九五年收购时花了十三万五,现在听说连看一眼都得提前预约!田黄热的兴起,令以前不起眼的品种如‘黑田’、‘灰田’也都成了抢手货。以前是五十克以上、形状丰满的才有好价格,现在则是连被筛出来的几克、十几克的小粒子都被疯抢!”
此时胖子胀红了脸连连跺脚,还“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喝止马齿苋:
“马处长,说你呼哧你就喘,你这铺垫还有完没完了?怎么就金口玉言不肯说出具体价格呢?我们如果想买的话,难道连个参照也没有吗?”
马齿苋依旧微微一笑,说:
“参照当然有!董凡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田黄石开始在各大拍场亮相,但大多因存在各种争议而成交率不高,不过一旦有优质的田黄石露面,往往备受追捧。一九九八年香港苏富比曾推出一件十七世纪田黄雕布袋和尚像,结果以二百万港币成交;一九九九年北京瀚海推出了明田黄鸡心佩,以一百一十五万拍出;二零零三年上海敬华推出了清中期田黄兽钮方章,以二百四十九万售出;二零零三年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上,一套十二方的清康熙御用田黄石印章出人意料地以两千一百三十四万港元成交……”
有人插话说:
“嗨嗨,马处长,你怎么张口闭口就董凡说,你有没有自己的观点啊?”
马齿苋呵呵笑着说:
“我一个文物处长不可能天天研究田黄石啊!”
胖子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了,他开口骂了一句:“我操!”就拉过中年男人,耳语着问:
“张兄,你这块田黄石打算多少钱出手?”
中年男人面露微笑问:
“你有意?”
胖子压低声音道:
“没错!你可稳住了,别再许给别人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
“兄弟,今天这块田黄石是借来让大家开眼的,你如果真的喜欢田黄石的话,我就托朋友帮你摩挲一块,不过,银子可是大大的啊!”
胖子伸出手与中年男人相握:
“一言为定?”
中年男人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两个人的对话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事先的设计,没有人知道究竟。问题就在这。一直站在中年男人身后的是另一个中年男人。他把那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听个一清二楚。这个男人是刚从一个倒闭的国企转行进入古玩街的一个小老板,因为以前当过干部,做事既慎重又敏锐。此时,他的慎重表现在对马齿苋的每句话都做了反复咀嚼和推敲;他的敏锐表现在他的脑海里迅即将蓝海市整个古玩街翻了一个个——哪家都没有这东西,看起来要想拿货就得跑北京潘家园。等秋拍也许能撞上,但那是瞎猫碰死耗子,没根的事。而且,拍卖会上人们会把价格炒得翻番。蓝海市离北京不远,何不尽快往北京跑一趟?他突然下了决心。
这就是这个人表现敏锐的一方面。他转行古玩街以后,还没做过像样生意,每每听到古玩街哪家干得漂亮,心里都火烧火燎的,让他坐立不安。他一直不服气:我一个国企下来的干部,难道不如那些个体户?有这个念想垫底,当他遇到田黄石这个概念的时候,不能不敏锐地看到商机——只要抓来一块田黄石,不愁它不涨价!
这个人叫魏雨缪。他的处事风格恰如他的名字,经常先行半步。红帆会所的Party还没有结束,他已经借去洗手间,悄然溜出会所,到地下存车场开出红色夏利,风一般驶往一个在银行供职的朋友家。当他敲开对方的家门,两个人坐下细谈了事情始末以后,朋友答应帮他贷出一笔款项,但时间是三天以后。
魏雨缪在这三天里急得抓耳挠腮,但他不敢给那个中年男人打电话问田黄石的事,他怕对方有所察觉会把价格突然涨上来。当然,稳住心神以后他自己也暗笑:人家把田黄石拿来是给大家开眼界的,根本不是人家自己的东西,与涨价有什么关系?自己也太神经过敏了!他在这三天里耐心等在小店里,不急不躁,不露声色,对所有的人只字不提田黄石的事。古玩街的每个店家都订阅了蓝海市的《艺品周报》,Party的转天,这份报纸就对那件元青花和田黄石做了详尽报道,把此次Party说成蓝海古玩界的一次盛会,图片还是彩色的,而且动态抓拍得十分适时,马齿苋站在高台上讲解田黄石的画面栩栩如生。店里伙计不由得问起田黄石,魏雨缪也是嗯嗯啊啊,装聋作哑。
他拿到贷款的时候,是个星期二,他把钱打进银行卡以后就坐火车直奔北京了。他没开他那辆红夏利,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碰上田黄石会心情激动,他害怕自己出车祸。到了北京以后,他嫌坐公交太慢——其实北京的公交算是快的,一般城市根本比不了。但魏雨缪还是打车直奔东三环的潘家园了。他抱定一个信念:连蓝海市这样的城市都有田黄石露面了,潘家园这样的全国闻名的艺品大市场不会连田黄石的影子都见不着!他走进潘家园市场以后,就挨个摊位细看,果然发现了卖田黄石小粒子的卖家,问题是对方开口就是天价,恨不得逮住个蛤蟆攥出尿,梦想一口吃个胖子。魏雨缪暗笑:你比我还急于发财!
当他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摊位的时候,一个面容温柔敦厚的年轻女主人突然从货摊底下拿出一个田黄石小粒子摆在摊上。而且,眼睛像钩子一样勾着魏雨缪。那是曾经谋过面的人才有的眼神。魏雨缪对此一无所知,但年轻女主人心知肚明。
魏雨缪是个干过多年经营的人,光看对方面相就能把对方的人品看出个七八分。眼前这个年轻女主人相貌不错,似乎,是个有诚意的摊主。于是,他悄声问到:
“你这个小粒子卖多少钱?”
“五万。”
“真货吗?”
“有鉴定书。”
女主人嘴里这么说着,却并不把鉴定书拿出来。
“既然有鉴定书怎么不拿出来?”
“我看你并不像买田黄石的人。”
“怎么见得?”
“你有饥渴感。买田黄石的人都是不缺钱,买着玩儿的人,所以,人家都漫不经心。”
“没听说过!歪理邪说!”
“你既然真想买,我就把鉴定书让你看看。”
女主人从货摊底下的一个黑皮包里取出一纸封了塑料压膜的鉴定书,上面彩图、规格、文字鉴定和鉴定部门的大红图章一应俱全。魏雨缪把鉴定书反正面都看了,感觉不是假的,便开口问道:
“三万,怎么样?行就成交,不行,我驳头就走。”
女主人听到这话急忙对魏雨缪挤了下眼睛,低声说:“你小点声行不行,旁边的人听到不得骂我?”年轻女主人憨厚地说完这句话就高声叫道:“三万块钱就想买田黄石?你是疯啊还是傻呀?五万,没商量!”女主人说完又对魏雨缪挤眼。魏雨缪自然不是疯也不是傻,他明白了。明白了,就跟了一句:
“不降价就不降价,你喊什么?”
便从自己的皮包里把一万一沓的三沓钱合在一起,用报纸包住,拿出来递给女主人。女主人便将田黄石小粒子装进一个锦盒,盖好,连同那份鉴定书一起,再装进一个有压口的塑料袋,最后把压口压上,递给了魏雨缪。魏雨缪把塑料袋装进皮包以后,突然想起什么,说:
“咱们是不是应该签个协议?如果是假货你应该退钱!”
女主人一只手指点着魏雨缪爽朗地哈哈大笑:
“得了吧你!这么小的业务值得签什么协议?你要想签协议,除非咱们做一笔大些的像样的业务。”
“我只对田黄石感兴趣,除非你还有田黄石,我还跟你做。”
女主人再次压低声音说:“半年前我从福建收来一块像样的田黄石,被蓝海的一个好朋友拿去把玩了好长时间,我要是不追,还不想还我呢!那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东西!”
“怎么,田黄石的产地在福建?”
“你是连这个基本常识都不知道,还是想考我?”
“别多想,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不怕你去抄后路——实不相瞒,到了福建由福州往北四十公里就是寿山乡,这里是地球上唯一的寿山石产地。据福建省寿山石文化研究会一位副会长先生介绍说,中生代的某一个时期,福建东部曾出现过地质大变动和火山大爆发,矿物质、液体、岩浆经过变化,保留下来较为稳定的铝、硅等元素,重新冷却结晶成矿,形成后来的寿山石诸矿。”
魏雨缪暗自思量:这些情况马齿苋在红帆会所怎么没讲?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何其重要?但田黄石与寿山石又有什么瓜葛呢?这个女人是不是胡侃蒙我?便奚落了一句:
“你说这么多寿山石干嘛?我想要的可是田黄石!”
年轻女主人捂住半边嘴没敢笑出声,只是迸出两个字:
“我晕!”
魏雨缪当然知道,这是一句既无奈又见笑的奚落话,便又懵懂地问了一句:
“我说错了?”
女主人从身后抓过一个折叠凳子递给魏雨缪,请他坐下,然后说:
“老兄,说你棒槌还算夸你呢,敢情你还没入门呐?——寿山石中的极品就是大名鼎鼎的田黄石!田黄石产于福建省福州寿山乡村中一条小溪两旁,在一片横宽几丈,长约十余里的狭长水田中。那里是地球上唯一的田黄石产地!专家说,数百万年前的第三纪末期,部分矿石从矿床中分离出来散落在小溪旁边,渐渐酸化,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田黄石。由于田黄石极其稀有,它零星地埋藏在寿山的地下,既无矿脉,又无规律,更无法勘探,于是被前人形容为‘无根而璞,无脉可循’。而田黄石的开采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寿山下的那些水田已经被翻掘过无数次,产量越来越少,名气却越来越大!又由于田黄石的不可再生、不可复制性,使其显得格外珍贵。加之经过数百年不断挖掘,到目前已近枯竭。福建省政府用水泥封灌了仅有的二亩田黄石产地,这种史无前例的举动,在其他种类观赏石中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即使你不惜路费跑一趟福建去抄我的后路,你也只能空手而回,只是落个枉费心机而已!”
“既然这东西如此稀有,你是怎么买到的呢?请原谅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这似乎将了女主人一军,但女主人丝毫没有慌张,没有露怯,她没有立刻回答魏雨缪,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塑料皮的证件递给他。魏雨缪满腹狐疑地接过证件,见封面赫然烫着金字“北京市收藏家协会会员证”,再打开证件,见里面左面贴着这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压着钢印,右面表格填着姓名和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入会时间。由此魏雨缪知道了这个年轻女人叫沈月娟,三十一岁,住在北京市朝阳区绿岛苑。甚至他连沈月娟住几号楼,几门、几层、门牌号也默记下来了。他又细细体会了一下沈月娟的口音,是北京人确定无疑。但他关于田黄石的疑问并没有解除,便继续问道:
“有这个证件就可以寻摸到田黄石吗?”
“那可不一定!我是依靠这个证件托熟人拐弯抹角找到福建的那位副会长,是他帮我买到这块田黄石的。”
“你没打算出手吗?”
“我想送北京瀚海参加明年的春拍,一准卖个好价!”
魏雨缪不由得暗暗吃惊。他睁大眼睛使劲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年轻女人——她完全是个古玩行的行家里手,她对田黄石的知识比马齿苋毫不逊色!而且她与蓝海古玩圈也有瓜葛!蓝海古玩界资深收藏家张先生在红帆会所展出田黄石却原来是叨了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