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谢庆山（安妮宝贝）
很多人的生命，活得潦草、轻浮，却又把手里的每一件东西当作实有，不愿意它损坏，不愿意它变化。痛苦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因为时间过去得非常快，非常快。时间会欺骗我们，要体会时间最锋利的那道边缘线。
1
象河曾经问过一位朋友，如果4月去日本，要怎么看樱花。朋友说可以画条路线给她，但她后来又忘记了这件事情。只记得他说，樱花还是不一样的。桃花、梨花，一相比，就显俗丽。樱花的形状冷清，尤其在夜色中看，有一种矜持。象河觉得桃花、梨花、杏花就已经很美，从没有特意去看过樱花，因此无法比较。但这也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她只是想出去走走。
鹿真和她约好一起走。在一个课程上，她们是同桌。以前鹿真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后来辞了工作，学做茶，开一个小瓷器店。32岁，她独自跑去美国生下一个男孩，孩子的爸爸没有出现，也没有人知道是谁。但这是鹿真的生活，她成为一个推翻了自己所有过去的女人。她说，我的身体不好，有了孩子如果不生下来，估计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但我那么喜欢孩子，来到地球作为女人走一遭，总要感受一下做母亲的滋味。
所以，鹿真是为自己生的孩子。相同的事件，如果是为了一个男人，或者一堆不相关的人的看法，去生个孩子，这种为自己打算的态度，才能真正做到没有怨尤吧。鹿真不需要对他人解释自己的生活，只是一个人任性地带着孩子，这样生活。过完最忙碌的3年，她开始恢复学习课程和交往等一些活动。她对象河说，出去旅行一趟，想再次感受一下只有自己的滋味，或者，就去京都看樱花。
虽然都想出门，但各自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拖拖拉拉，到了4月下旬。最终决定，即便这个时段已经不适合欣赏到最好的樱花，也要去一趟。转转寺院，住一下日式旅馆，吃寿司和汤豆腐，泡热汤，这样也是好的。
对象河来说，在目前这样的阶段，能够把日常生活暂时中断，把脑袋清空出来，实在是很必要。她已经停滞不前很久了。5年，纠结在一段感情里，透不过气来，如同一场牢狱之灾。只有感受过的人才知道，爱欲的捆绑束缚比什么都强大，百般冲撞也无法突破铜墙铁壁。
但幸好有无常。无常，最好的作用，是让一切事物在改变。或者是迅疾地变化，或者是缓慢地移动，不会始终如一。如同一堆火会烧到余烬，黑夜会转回白昼。现在的她，处于终结之后的平复期。已经结束了。而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会随时发生。
出发之前的晚上，收拾行李。大概是两个星期的旅途，她选择了一些清爽便利的衣裙，几本读过多次的旧书籍，一并塞入的，还有雨伞和太阳帽。3年前，她去过京都，那时是和C一起。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走到绝壁边缘，至少在象河这边看来，已完全没有再往前推进的可能了。不会在一起，是非常清醒的现实，但也无法结束，相反，他们还一起出去旅行。
C的工作忙碌，只有5天时间，京都3天，东京两天，走马观花，匆匆忙忙。很多时候他都在旅馆里睡觉，或者打开电视看球赛。他喜欢吃炸猪排，喝啤酒。他们之间的兴趣完全不一样。他的欲望很重，并需求最基本的满足和享乐。所以，有时她一个人去街上。京都有时突然下起一阵雨，有时阳光猛烈，是这般阴晴不定的天气，但饶有情趣，她很喜欢。但她未尝不曾在这个旅途中觉得疲惫、寂寞。两个人在一起的孤独强于独自一人。
之后她思念这个古旧的城市，想再回去，但不愿意一个人出发。出门远行和待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对她来说，没有两样。她的心有很多年，就这样，一直单独地和自己在一起。
在城市里，象河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常女子。她为一本公益性的环保类杂志工作，有大企业在背后支撑，无所谓是否盈利，所以没有压力。每个月拿着不多不少的一份钱，刚好支撑起生活。父母买了一套小公寓留给她，他们常住旧金山她的哥哥家里。她一直与亲人不亲，甘愿一个人生活。从小她的心就很静，一个人在房间，打发很多时间。不看电视，经常万籁俱寂般。她像角落里的苔藓，可以这样默默地活着。她是这样的人。
直到遇见一个注定要遇见的人，经历一段注定要发生的恋爱。
打包好行李箱。她点了根烟，打算休息一下。拿出日记本，随意翻了几页。
“我们昨天和好的，各种胡搅蛮缠，目前还脱不了身。他依赖我，我依赖他，一种充满业力和障碍的关系，绝非那么简单。只是反复试炼和煎熬，何时是尽头。烈焰中觉得浑身碎裂一般，又好像跌入激流，完全没有方向。痛苦没有止息。”
“过去36天。早上醒来情绪依旧反复，彼此已经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冷漠很久。昨天他依旧做若无其事状，没有任何解释。目前处境艰难，但必须承担。他也许是被伤了自尊，不甘心这场挫败。我对他没有信任。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可言，只剩下对抗和胜负。”
“早上扎针，医生说我堵得很厉害。身体有问题，淤积堵塞，人浮肿起来，觉得沉重，没有精神。是心在投射身体吗？也许应该真正从心底宽恕这个人。”
“7年没有和男人恋爱，孤身一人。然后与他揪斗4年，不断反复。他来了一次，走了之后两天，又翻脸。坚持他的想法，始终如一，没有任何转机。还要继续反复吗？时间到了吗？”
“一再轮回。如果自己没有做出改变，所有的事情，无非就是一再轮回。只能改变自己思考的角度，从根源上去解决。”
“还需要多久的忍耐？磨了4年半，快到尽头，跑得越发累了。这个阶段，所有的妄念、期待一一破灭，所有的恐惧、依赖一一粉碎。这漫长的考验快到头了。最终要学会的是接纳和原谅。”
“放下过去，把它们安置。守护和关照自己的心。让命运给予新的安排和转机。”
……
她有预感，某天自己会彻底烧毁这些日记。这里面都是过去。是时间和意念万马奔腾之后的尸体。
2
在机场，她早到，等待鹿真。人不多，旁边一个国内旅行团开始点名。大约20人，穿各种花哨的衣服，带着花哨的行李箱，说话大声，声响嘈杂。一对小情侣，泡好了面相对吃起方便面和火腿肠。几位妇人比较着橙子的价格，并开始剥去果皮，当场分吃起来。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气味。导游在反复提醒各种应该注意的事项，尤其强调上厕所一定要排队。
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美国男人、一个小个子日本女人，生了一男一女两个混血孩子，头发都是黑色，小女孩很漂亮，一家人穿运动式衣服。女人目光坚毅，瘦而结实，两个大人貌似做科学或艺术类的工作。他们是相爱的家人，当着孩子的面拥抱很久，互相安慰。不是甜腻，是亲密。然后，各自拎起很重的包，去办登机。大人、孩子背着、拎着各种重包，没想过用推车。他们没有什么声响，说话声音很小。
她看了他们很久。是羡慕吗？当然是有。目前她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可以互相拥抱的人。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新的人出现。哪里发生了问题？别人所拥有的，她没有。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被卡在一道问题里，但这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它需要她给出答案。
以前每次到国际入口，她都会心惊胆战一番。曾经和C在机场大闹。那一次，本来要再去京都旅行。他已经安排了所有的行程，买了机票，订了酒店。他们办好登机，却在入口那里，他接到他妻子的电话。之前他一直拖延，说他在办理离婚，但每次对方一打来电话，必定小心翼翼避到角落里去接听。她在一边观察他，他接电话的口气和神情，远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要温和与殷勤。在她这里，他会极为暴躁，如同一个会在任意时候引爆的火药库。
是因为他们过于接近，过于亲密，才导致彼此放肆地投射心里的恶性能量，还是因为他们不够爱，才会这样无法容纳和接受彼此？她一直没有分析清楚。只知道他们成为彼此的回收站，所有不愿意暴露给世间的黑暗，全都扔给对方。这是依赖，还是对彼此的轻视？
有时她看着他对服务员小心翼翼说着客气话的样子，心里一阵厌恶。他本性里并没有对任何人的尊重，却极为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和一张面子。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虚伪地活着吧，为别人的评价和眼光而活。
在机场的那一次，她再次看到他与这个世界虚伪的关系，这关系中也包含着他们彼此。突然无法忍受，脑袋里轰然一声，失去了界限，胸口的嗔恨喷涌而出。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在机场的茫茫人群中，奋力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在这样的时刻，通常不具备任何安抚的力量，只会火上浇油。如同崩溃了一般的她，坚持取回行李，终止旅程。
太可怕了。事后她诧异于自己那股突然而起的力量，不管不顾，仿佛要把天地撕碎。他被吓着了，沉默回避了很多天，又小心翼翼冒出来。是的，即便是这样，也没有离开。他说，我爱你，所以到死都不会离开。
这样的一种情感关系，孤独感前所未有。这5年，她最大的功课，就在于如何去消化这份巨大的孤独，还有这颗心被投射和激发出来的贪、嗔、痴。
3
等到鹿真。登机之后，飞机等待起飞，延误很长时间。坐的是日航，大多是日本人。在漫长的时间里面，整个机舱里的人保持肃静，没有指责、抱怨，没有聊天、议论，只是一片生生的沉默。她想，如果国内旅行团在这里，一定炸开锅了。但这种安静和她的心是一样的，大概人只有在心里自身取得和谐，才不容易受外界影响和干扰。
过了大约40分钟之后，机长在广播里通知了起飞。起飞的时候，也没有人有什么表示。他们完全安之若素。善于忍耐的一帮人。
鹿真负责照顾这趟行程的事务，她做事干脆利落，是一个高品质旅伴。她把孩子暂时交付到了父母那里，在飞机上一直在睡觉。象河独自读书打发时间，她第一次使用kindle，让人帮她在里面装书，对方帮她装了《大藏经》里面的一千多部佛经。
大阪关西机场落地。出关，直接坐地铁去京都。夜色已降临。相对于熟悉的城市里，永远嘈杂众多的人群，在这样人的数量减少而且习惯保持安静的国度里，心觉得更放松。她靠在玻璃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桥梁、河流、村庄、城市、高楼、灯火、田野……天色清净。地铁里验票的服务员彬彬有礼，走出车厢之前，务必会转身深深鞠躬之后再离开。他们显得很克制，尽量不去骚扰和影响身边的人，尽量留出很多空间和余地给身边的人。
京都车站，一座庞大的引起过争议的时髦建筑物。出站时，天色已黑。出租车直接开去鹿真订好的酒店。靠近南禅寺的日式旅馆，费用不低，但办完手续，走进去一看，顿时都呼出一口气。的确美不胜收，非常值得。房间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院，树木郁郁葱葱。榻榻米、木桌子、茶具和小点心，神龛上有挂画和插花。
身边所有触目可及的事物都是这样的美和洁净，留有余地和空间，人也渐渐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体内所有浑浊和分裂的能量都被交换清楚，觉得有精神。是跟洁净的空气和食物有关吗？总之，是不一样的。
晚上睡在榻榻米厚实温暖的被褥里，她看着纸门上花树阴影浮动。侧身，右脸贴着枕头，一直凝望这光影，渐渐睡过去。醒来，听到外面下起雨。雨水打在池塘上，打在树叶上，打在泥地上，打在屋檐上，声音滴滴答答，充满起落的韵味。有多久，她没有感受到与自然这么贴近了。在浑浊的城市里，心也不再敏感。有时她觉得很疲倦，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尽头。
再也无法入睡。黑暗中起身，微微推开一些门，潮湿的雨意扑入，风的气味清凉。她点了一根烟，裹紧和服棉布睡袍，对着雨声淅沥的庭院，坐了片刻。鹿真睡得沉实。两个女人在一起的旅行。她想起和C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孤独。所以，鹿真也是因为这样，才选择了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吧。鹿真的长相古典柔美，眼睛细长，眉梢婉转，喜欢穿白衫戴珍珠耳环。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男友。这么长久的时间，有时候她看起来过于干燥和洁净，身上仿佛已经没有了情欲的湿度。
早晨起来，先去泡旅馆里面的热汤。泡到浑身松软暖和，吹干头发，去吃早饭。饭厅是榻榻米开放式的大屋，面对庭院的松树和池塘。小碗小盘，一道一道，不紧不慢地端上来。时间开始松弛下来，有了质感。她们也没有什么景点旅游或购物的计划，出来只是想打发日子。汤豆腐清爽而滑嫩，米饭糯实。鹿真说了自己以前的事情。
她与上一任男友只谈过短暂的恋爱，没有希望所在。对方和她一起去超市，买的东西都要坚持分开付账，而且，有别的女人。分手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以前生病，不容易怀孕，她决定把握住这次机会，生下孩子。就这样简单。她也有过微微的迷惘，不知道以后如何对孩子解释父亲这个概念的含义。想过是否为了孩子跟那个男人交流，保持日后的联系，可以对孩子有所帮助，但对方的态度冷漠至极，也就放弃了。
鹿真描述这一切，轻描淡写，如同置身事外。但在一些发生的现场，经历的恐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的辛苦。如今她眉头舒展，没有半丝扭曲，彻底地释怀了。不怨恨别人，也不为难自己。鹿真说，这才是自由了。
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看起来的确不过是执念加上妄想，有时候显得没有意思。鹿真说，如果以后要找个男人，要的也是大的爱。
什么是大的爱？
互相关心、照顾，不干涉，不黏黏糊糊，不彼此占有。只是一起往前走。
4
旅馆老板告诉她们，目前京都的樱花大部分已经凋谢了，大概平安神宫和御苑里还剩余一些垂枝樱可以去观赏，吉野山上也是如此，不必赶去。
她们打车到平安神宫，买了门票，进入后花园。虽然没有赶到花期最恰当的时候，但这样的安排也是好的，起码心是恰当的。樱花果然已经开败。园子里略有春色凋落之感，八重樱长满绿叶。垂枝樱开得稍晚，也到了末期。远远望去，绿树之中的垂枝樱，花色粉白而朦胧，如同一树烟雾。人不多，有几个家庭过来，在树下铺开毯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吃午餐。樱花从风中飘落，纷纷撒在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面，撒在河水和草地上。
御苑的面积很大，空空荡荡，都是仪式感的大路。时代祭的队伍应该会经过这里吧。象河想起和C一起来京都的时候，碰上时代祭。一个古老的城市，还保留着祭祀和仪式，也是一种安慰，可以让现代人有所依傍，有所追溯，让心安稳。如果所有的老城都被洗劫一空，人们只关注拆旧屋、盖高楼，快速繁衍各种西方的奢侈品店、快餐店、商场……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吧。象河看着身边这些人，他们大多穿得很朴素很日常，看起来举止安静，彼此友善相待。她觉得他们很幸福，因为城市还留有传统，以传统作为生活方式当中可遵循的印记，就不贫乏。
那次时代祭，队伍场面浩大地经过，突然，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有些观众撑起伞穿起雨衣，有些就起身走了，可演员们还得在大雨中坚持。象河不知道如何处理，她和C都没有雨伞，所以只是在街上一路快走。最后找了一家定食店，进去吃午餐。店铺里也都是避雨进来的人，突然之间气氛很热闹。
C和她找了一个位置，挤在角落里，要了两份鳗鱼饭。她看到他的头发上全是雨水，拿出纸巾，小心去擦。他探过身来，微微闭起眼睛，这时候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个虎头虎脑的大男孩。也许每个男人的心里，在等待的是一个妈妈一样的女人吧。突然她心里生出对他的怜悯，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劳顿和迷惘，他的生命一样也是苦痛的。所以，他们之间其实是一体的，平等的。
有时她想，这份关系为何如此困难。大概如同一座被摧毁根基的城市，他们之间也是被洗刷完尽的。没有任何结实的深厚的可依靠的内容，没有承担，没有诺言，没有未来，完全空无一物。一些连接的方式，说到底，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如同调味料。而一对男女之间最重要的联系，是日常生活，互相关心，彼此照顾，一起往前走。这些才是真正恒久的基石。
但她与他之间没有，也不会有。鹿真说得没错，大爱需要考验，也需要福报。
5
四条大街有南座剧院、百货公司，各式传统的老店铺。南座上演坂东玉三郎的《藤娘》，买了两张票。她们打算吃简单的午餐，一碗荞麦面。撩开门帘，很小的店铺，里面的空间深，但也只能坐十来个人。剧院开场，是前排的好位置。大厅满满当当，观众年龄比较大，盛装打扮之后来看戏。
灯光调暗下来之后的座位，隐藏在人群里，她一边听着耳边传来的丝弦声音，一边看着台上艳丽的人儿身形手势种种变幻，此时清理自己的心，突然闪回一个画面。那是5年之前，第一次见到C。如同是前世的事情，突然一切都被推到远处，再不相关。她看到C坐在她的对面，穿一件条纹衬衣，微微笑着，面容英俊，眼神略带软弱。那是在朋友的婚礼上，仿佛是一种命定，他找到她，彼此迅速地黏合在了一起，速度可比闪电。甜美的序幕之后，正剧起头，里面是被各自激发出的悲伤和愤怒。一个无底深渊。
有人对生活产生过丝毫怀疑吗？她想。就如同这舞台上的戏剧，演员竭尽全力，演出丝丝入扣，观众们如痴如醉，沉迷其中。如果他们当时都意识到这一切原本是虚假的，是会结束的，消散的，那么，此刻的认真，是一种很好的品质。糟糕的是，很多人的生命，活得潦草、轻浮，却又把手里的每一件东西当作实有，不愿意它损坏，不愿意它变化。痛苦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如果能够笑着，认真而又清醒地演出一幕戏剧，这才是活到了禅者的境界了吧。她所遭遇到的这一出，何尝又不是一次领悟。
宽恕他人的行为，放下自己的期待和恐惧。
6
走出剧场，暮色已经弥漫街道。她们没有什么目的，慢慢往前走。有一家传统的果子店，叫京都的月，供应糯米团子。应季点心是樱花做的团子，里面夹了红豆沙馅，点缀一朵新鲜樱花，一起蒸熟。店铺门口打出了樱花点心的广告。决定买一个尝尝。店员一直在微笑，感谢。仔细周到地做了漂亮的包扎。他们都是认真的生活者。
旁边的店铺密密麻麻，卖山茶花油、香、茶叶、珠宝、梳子、偶人、古玩、包袋手绢、糖果、化妆品、头饰、酱菜、米饼、文具等各式杂货。有些店面维持着以前的旧建筑。鹿真说，可以想见以前的女人们活得还是很好的。身心被滋润，自在而柔软地舒展。其实经济发达一点儿都不算什么，没有高级轿车、没有飞机、没有网络的时代，人们有更多打发时间和慢慢享受自己的喜悦的方式。
幸好，这里还是能够觅到一丝古风。
远远看到街道的尽头是八坂神社，夜色中祈福的白色灯笼亮了起来。
在一家日式餐厅里吃饭。晚上只有一种正式料理，要价不低。走累了，决定进去歇息。店铺里空空荡荡，原来只有她们两个。先上来一杯樱花茶，泡开的樱花，花瓣如同薄纱一般，在水中轻轻浮动，撒了炒米。依次上来生鱼片、各式煮物，直到米饭、汤、甜食。节奏控制得均匀而平衡。服务员是穿和服的眉目温婉的女子，脸上一直微笑着，殷勤柔语。落地窗外的庭院，有草地，一株茶花。他们不会种上太满的植物，总是留有空间。
古都让人觉得静谧而舒服。人与事均克制，一切有秩序可遵循，但是一回去自己的城市，显然就不会这样。鹿真说，每天一睁开眼睛，天就亮了；一闭上眼睛，天就黑了。日子“唰唰”流过去，比河水还要无情。有时候觉得太快了。真的，太快。时间已经这样快，我们还不能够控制自己的生活。新闻上一会儿飞机出事，一会儿轮船出事。旅行坐个热气球，热气球也会爆炸。登一次雪山，雪山雪崩。去峡谷里远足，人会失踪……
人能够预料到什么呢？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非常脆弱的幻觉里面。
清酒的名字叫一刻者。鹿真酒量好，喝了很多杯，但她不醉，只是变得比较愉快、积极，话也多起来。她说，以前我总觉得，人活着已经这样不容易了，时间也很少，越发要抓紧时间好好去爱人，被爱，享受爱情和肉身。但是我们俗世的感情，都太自私，太贪婪。所以，快乐最后都会变成痛苦。
她说，我们不缺乏爱的能力，却不容易得到一个可以付出这份能力的对象。其实能够爱自己也是很好的。懂得了怎么爱自己，才可以去爱更多的人，不是只想抓住一个不放。何况这世间哪有完美的爱情呢？
我们乞求和需索的，都是让对方令自己觉得快乐、安全。何曾去理解和观看过对方内心的深渊呢？没有怜悯，就没有长久的温柔；没有相信，就没有最终的坚持。
她说，当我看清楚这些，有时候在出租车上听到电台放情歌，就觉得完全听不进去，没有代入感。因为你可以分明地看到，在那些爱恨别离的反复折腾的情绪当中，除了我执、混乱，没有其他。人不能故意给自己的心催眠，让它不醒。也许是我的心也老了吧。情爱是人能够放弃的最后一个幻觉。
店堂里轻轻响着的音乐，是三味线演奏的，陈旧，幽柔，略带刚性。她又给鹿真倒上一杯。
她以前跟鹿真想得一样，觉得时间太快，生命无常，所以有一段时间，特别想跟C在一起，许下诺言，彼此天长地久，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好好生活，享受生活，与他互为一人。就是这样的执念，并且为此执念受苦。人所想的的确是一厢情愿。C的问题不是她所能解决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的心有任何觉知，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活在自得而僵硬的牢笼里面。这是他的生命。
他怎么可能成为那个可以承担起她的人？他连自己都是沉沦的。
鹿真又说，但是爱欲不需断除，它也是修行。带来苦的是偏执心态，嫉妒、嗔恨、怀疑、冷漠由此而起，不是爱欲本身。所以不把心训练好，自己受苦，也让别人受苦。毒草因为恐惧和无法控制而被拔掉，只有孔雀愿意吞下它，让自己的羽翼更美。到了最后，欲会因为极致表达和满足而超越、淡薄、蒸发不见。爱会上升，因为慈悲而更温柔更清凉。
她说，现在的我，觉得爱是一个珍贵的承诺。我们带着承诺来到这个世间，不单是对少数的几个人，应该是对很多人。
7
东寺，集市每月21日开。她喜欢这个集市，平民化的，很大众，物品丰富，一天完全逛不下来。各种生活里可以想到的东西，这里都可以看到。她每次来时间都恰好，上一次也去了。各种古布、草药做的香皂、老琉璃珠子、佛珠、旧画、古钱币、旧茶具、手工做的项链，她乐在其中，C完全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等了半天，终于发火，完全旁若无人，沉浸在理所当然的愤怒当中。她在周围那些安静地站立着的人当中，感觉很羞愧，终于沉默。
C所关注的，是豪宅、名贵跑车、健身房、不断升职。他置身的工作范围所带来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也是大城市中一些人的共同信仰。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的？也许前生彼此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过解决，这里有宿缘的考验，但所有的关系都是这样在混乱和无逻辑中产生的。
如果她得到一个合理化的生活，那就应该是遇见一个和谐而安宁的伴侣，两个人心意相通，建立起彼此的一份生活，种花种菜，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天长地久。如果C是一个温柔得能够以他人为重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呢？但人的所想，不也是自己狭隘的主观念头所生发出来的吗？当C遇见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他自己。她和他，一直想改造对方，争斗了这么多年，分明是被一场妄念的游戏欺骗了。
鹿真比她更有兴趣。她们碰头的时候，各自大包小包，决定去旅馆放下东西，然后步行去南禅寺。
古老的三门，端正大气。庭院有禅意，很多人坐在木地板上，静静看着白沙上面的岩石和假山。松树的姿态优美。黄昏的暮色渐渐围绕，清凉雨丝落下。不知不觉，身边的人都走尽，剩下她们两个。
她在庭院出口，买了一盒香。京都的寺院都会有自己做的香。她有时独自点一根，闻着空气中幽幽的气息，想起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的话。他说，香代表着什么呢？香是承诺和牺牲。如果我们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牺牲，而不是想着改变对方，支配对方，控制对方；而承诺是，让他圆满。
和鹿真在课堂上认识，她们学习打坐。有一个晚上她打坐，在静止中感受到心胸奔腾，仿佛如同碎裂的冰块扑通扑通坠入河流之中，消融不见。那一刻，她有一种满心的柔软和敞开，也有一种清静的悲伤。不是难过，不是后悔，仅仅是一种清静的悲伤。在长时间的融化之中，人无法分离出来。等她停止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水满脸。旁边一个穿白衬衫的女人，递给她一张纸巾。
鹿真说，不要想未来，也不要想过去，即便是现在，也是没有的。因为时间过去得非常快，非常快。时间会欺骗我们，要体会时间最锋利的那道边缘线。
晚上她们再去旅馆的浴室泡热水澡。鹿真脱下所有衣服，赤裸走进浴室，坐在小木凳上洗头发，擦香皂。冲洗干净，然后踩入浴池当中。深夜再没有别的客人，两个人坐在浴池里，听着热水咕嘟咕嘟流动的声音。鹿真说，象河，你现在已经不一样，跟一年前我在课堂上见到的你，是不一样的。她说，什么变化？鹿真说，以前你整个人是散的，现在你感觉到自己像一株花枝，插在水里，这样就会安静地慢慢开出花来。
我们的生命，应该像花枝，安静地等待，安静地开花。开满花，然后即便枯萎了，也是恰如其分。因为在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情。要像花朵这般自在，少想，少做。
你知道花开了怎样才能不凋谢吗？她说。
回到房间，她们相对而坐，又一起喝了几盏茶。庭院在夜色中，如同河流上漂浮的船。其实她的确已经不怎么想任何事情，只是感受，只是体会，只是等待，任由时间从身边滑过。在这个古都，她更能够看到自己。
最后一次见到C，是他特意来看望她。他们一起吃晚饭，她看到他老了，长出白发。他说，我要去染发吗？她说，不用，染发做什么？他说，怕你不喜欢。她微微笑着，不说话。
他说，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所以我无法离开。
那一刻，她知道他说的是内心真实的话。那一刻，她也知道，他们大概只能这样互相原谅，直到彼此能够内心圆满，各得其所。没有期待，没有恐惧，这比什么都重要。他成为远远的一个友好的人。生命是一场幻觉，只有慈悲是真实的。
那一次见面之后，她彻底放下了他。
8
最后一天，她们去了三十三间堂。1000座站立的千手观音造像，中间是一座庞大的千手观音，美丽至极，浑然天成，是造像人湛庆80多岁时候的作品。
她久久看着这座观音，无法移动脚步，不能转移视线，只是长长久久地注视，泪水涌动。
鹿真扔进去一个硬币，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之中。也给了她一个硬币，让她这样做。
她说，当我们在礼敬一尊佛像的时候，是在寻找自己心里的智慧和慈悲。希望自己的心，如同他们一样，自在、清凉，然后可以祈祷。不是为自己，是为所有被自己内心的烈焰灼伤过的人。
她说，心中的一念，就可以让无边的世界幸福。终结了会有开始，死去的会复生。只有这样，花开了没有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