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红妆绿绮
春寒料峭,宫院荒凉破败,空旷的内殿更是奇异地肃然,唯闻琳琅珠翠嘈囋。
端坐于妆台前的女子,素衣披帛长发垂散逶迤宛若泼墨。婢女们为她上红妆贴花钿挽发髻,皆是小心翼翼。那女子始终神色淡然,直至窸窣的脚步声穿过雕玉翔鸾的屏风,她方才回过头望去。
手捧绯红宫衣的麽麽笑容温暖:“老奴给公主贺喜,公主殿下千岁。”眼角眉稍皆是喜色。
素衣女子终于轻轻地抿了嘴,唇畔牵起一缕似是而非的笑意,浅淡至极。只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麽麽捧着的绯红宫衣时,眉尖若蹙缓缓伸过手去轻抚。绫罗生凉,已然是双眸寂寂,无波无澜:“他到底是没有来!”仿佛是叹息又似伤怀。顷刻复又淡笑:“荒宫残殿,已经这么些年了,竟也能令人生出不舍。”
赵麽麽猝然跪地,望见她明眸清澈,满腹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近去,轻声缓语地问:“母亲若是知我有今日,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如此柔软的声音分明是道不尽的悲辛,听着又似是欢喜至极。
赵麽麽深深低头,高高地举起那袭宫衣“公主,太子殿下正在殿外候着您呢!”
她不解地看着赵麽麽:“太子殿下?为什么是他?”眼中却也没有惊诧的神色。
国之储君相迎,这样莫大的荣耀,是她踏着父兄尸骸,背负着不忠不孝的罪名得来的。若没有她冒死将那印有玉玺的血书送出禁宫,夏朝王朝气数虽已将尽,却也不至于这样快地断送。
她终究还是穿上了那袭绯红似霞的宫衣,红妆绿绮欢喜色。殿内一片阴暗,空气如水沁凉,她目光流涟环视倒似是真的不舍。再望回镜中女子娉婷袅娜,累累云鬓,硕硕珠玉,倒似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突然就感到心头一窒,绝然转身推开殿门。
日光烈烈,恍得人头晕目眩。殿外一众宫人内侍齐跪于殿前,唯有一道杏黄身影修如劲竹,立于殿前梧桐树下。
那男子面如冠玉,双眸温润如珠,含笑望向她,“凤临,你可知,你这名字还皇祖父起的呢!”
这话说的突兀,仿佛大有深意,她心中微颤,可那样云淡风轻的口气,又像是在说一句极不相干的闲话。
她如何会不知,彼时尚年幼,她便和母亲身陷圈禁相依为命,每每听闻有后宫妃嫔诞下龙嗣,母亲的眉眼间尽是寂寥,又总会微笑着讲起她的降生。只说当日江海沸腾,地动山摇,满天红光飞凤舞,彩云再现栖殿前。
那时的父亲是当朝驸马,征战边关的忠臣良将,母亲是晏皇熙宗的掌上明珠,昌平公主。母亲留宿宫中,她降生时的异像震动朝野九宫,外祖父请了国师夜占星像,只说她是天降祥瑞,福泽江山。外祖父当即拟旨赐皇姓,封她为护国公主,又赐名凤临。
所以她姓梁,叫梁凤临!
殿还是那殿,却已物是人非。当初的忠臣良将,终究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弑君自立。而那人拥兵篡位到底心惶难安,以至最后杀妻弃女。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因着她们姓梁罢了。
微风拂过樱落簌簌,祥云团锦的披帛摇曳,凤临欲趋身见礼,已被人扶住了手臂,腕上覆着杏黄织蟒衣袖,那嗓音亦是如沐春风:“今日不论繁缛礼节,只讲兄妹情谊!”
凤临轻唤了声:“太子殿下!”
太子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光华,“都说过了今日只讲情谊,还是喜欢你叫二哥,那样亲切。”他收回了扶着她的手,“见是我来接你,定然失望了吧?”
她凤眸低垂,神色淡淡,看不出喜忧。过了半晌方才迟迟道:“二哥说笑了,凤临怎么敢?”
太子眼里的笑意越发浓了,“你有什么不敢?知道你素来与他亲厚,可也别忘了儿时你闯了祸,谁代你受过最多。”
凤临紧抿着唇角,脸上已染红晕,“无端的提起他来做什么?二哥如今贵为皇储,怎么还是这样?”她的语气绵软带嗔,呵气如兰,衣裾间氤氲奇香。
太子微怔,见她眼波流光溢彩,不过几年光阴,她竟出落得如此冰肌仙骨,浅笑顾盼间媚态浑然天成。
太子定了定神:“倒怪我提他,若你真觉得无趣,又怎知我在说谁?”又是一副漫不经心倜傥模样,“不过他是真有冤枉的,帅军浴血征战边关,确实分身乏术!”
凤临猝然抬头,双眸明媚:“当真?”后又自知失言,低了头喜色尽敛。
“难道诳你不成?刚刚在父皇那里还听到了西北的捷报,怕是要不了多久他也该回京了。”
凤临低头,细细看着那绯红宫衣上的金缕刺秀华丽异常,却想着那人并不喜艳,不咸不淡地道:“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说罢便拾阶而下,有宫人上前扶她,她顺遂地将手搭在宫人的衣袖上。
车辇已备在祥曦宫门口,凤临近身侍伺的人并不多,除去赵麽麽也就三五个,他们扶着她上辇,太子也上了自己的车辇,回过头对她笑道:“看回头真见了他,你还敢说与你没有相干?”
凤临未应,只问道:“皇上一切可安好?”
太子怔了一怔,道:“万安。”
车辇碾着甬巷里的青石步道平平仄仄,朱墙碧瓦,檐牙高啄,越近越显玉宇琼楼巍峨。
凤临禁不住回望已远去的祥曦宫,偌大的宫舍却仿佛江海里的沙砾陷没于浩瀚的红墙碧瓦之中,然而祥曦宫那杂草丛生的庭院,朽败的回廊,积满尘灰的殿宇,却烙铁般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不回顾亦不能忘。
途经重明殿、五云楼、景阳宫,东华殿,即见承德宫。太子已经下了辇,凤临由宫人们扶下来,有内侍候在承德宫外,引了他们二人朝着御书房行去。
廊腰缦回,一池碧波粼粼生光,曲径通幽处的殿门紧闭,内侍入殿通禀。须臾,一名身灰蓝袍子,容长脸的年迈内侍笑迎了出来,不疾不徐地朝着太子叩拜,复又同凤临见礼。太子遂问道:“还在看折子?”
内侍总管李桂点头叹了口气:“龙颜不豫,只怕……”他话犹未说尽,内室里便传出低沉畅远的声音:“李桂,是谁在外头?”
李桂忙殷切地回道:“皇上,是太子殿下和护国公主到了。”
一阵轻咳声过后,低沉的声音方才又道:“让他们进来。”
隔着层层明黄垂帐,隐约见一男子坐在书案前,太子已经跪下请安,“儿臣叩请父皇圣安。”凤临也跪在地上,“叩请陛下圣安。”
“自家人不必拘礼,早春回寒,跪在地上伤身,都起来说话。”
宫女撩开最后隔着的纱缦,凤临迎着声音望过去,一时竟有些怔忡,新帝只是不惑之年,可如今眼前霜染鬓发,脸色苍白的老人,怎么会……
可那熟悉的眉眼却是与外祖父极其的相似,温润如珠的双眸与太子无异,削唇轻牵的弧度,更是似曾相识的薄凉,依稀是……他的笑容。
眼前这面容憔悴的年迈男子令凤临惊诧!在她的心中,他不该是现在的模样,她年纪最轻的舅父,当年的秦王,应该是温润如玉风流倜傥的男子。
皇帝正慈爱地朝她微笑:“凤临,到朕身边来。”
凤临茫然地望向黄袍加身的老人,眼中淡淡氤氲了雾气,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不认得朕了吗?”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凤临,走近些……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喘,太子已经亲手递了帕子到皇帝手中,他接过忙捂了嘴角,“过来……到舅父这里来。”
太子也唤她,“凤临,父皇叫你呢!”
凤临这才似是突然回神,起身扑跪到皇帝的身边,声音已经哽咽,低低地唤了声“舅父!”
皇帝枯瘦的手轻轻地抚着凤临的鬓发,目光深邃地溜涟在她的眉眼间,只觉她眉尖若蹙,羸弱非常,叹息着道:“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往后有朕,有太子在,你只管安心便是。”凤临仰起脸,双眸盈盈含泪:“谢陛下垂怜。”
皇帝亲自将扶她起来,执了她的手有片刻的思忖,然后竟将那只纤纤柔荑递到了太子的手中。
凤临没有防备,悚然之下忙又复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臣女带罪之身,万万当不起天恩厚重!”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声音都在颤抖。
龙颜已见冷色,语气尤为严厉:“凤临,你这是要抗旨不尊?”
太子俱是一惊,一同与她跪在地上忙开解道:“父皇息怒,儿臣以为,凤临妹妹绝无抗旨之意,想来多半是女儿家出于羞涩!”
凤临只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冷汗濡湿的中衣裹在身上,像是层层茧缚勒得人喘息的气力也无。
半晌过后,皇帝的语气方才有了些许的缓和:“是这样吗?”
凤临的额头紧紧抵着地上冰冷的板砖,不知如何作答。跪在她身旁的太子轻轻地扯了她的衣袖,她终才低低地答道:“臣女惶恐!”
皇帝却是朗声大笑起来,“罢了,既然如此,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