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府一、入府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院宇深沉,丝簧迭奏。一首撩人情思,令人沉醉的《金缕曲》,从幽篁深处、从森森桧柏中飘逸而出。
剪剪春风,乍暖还寒。曲终林静,余音袅袅。一群灰喜鹊“忽”地从林中飞起,惊醒了沉浸在《金缕曲》的暇思之中的申纯。他下意识地在脸面前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早已消失在不远处岷江波涛声中的乐曲。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年轻,只有十九岁,要惜取的不是攀花折柳的机会,而是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心。“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才是自己应走的正途。
可是,刚才听到的《金缕曲》,为何老是萦回耳际,久久不散?
喃喃自语中,申纯忽然觉得迷惘起来。去年秋闱失利的痛楚,又陡然涌上心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猛地策马向前方那所大宅院奔去。似乎要从那里重新收拾他笼罩心头的失落感。
申纯来到舅父府上,已是掌灯时分了。
舅父王文瑞,哲宗二年进士出身,本也是少年得志,但宦途并不畅达,直到两年前年近五十,才做到眉州通判之职。好在家中饶有田地,俸禄亦颇优厚,为政清简,自然少烦恼;闲时课子读书、笙歌自娱,自筑一广厦,题名“熙春堂”,堂前庭院,广植兰、桂、菊、梅,奇花异卉,四时不绝,倒也悠哉游哉,陶然而乐。
甥舅相见,自然格外亲热。寒暄毕,舅父命侍女飞红速去后堂叫夫人、小姐、公子前来相见。须臾,舅母与表弟善文相继来到熙春堂。申纯执礼愈恭,一一回答了舅父母对家中二老的垂询。王文瑞原籍成都,十几年来,宦游四方,却难得回成都一次。只是八年前路经故乡,那时的申纯,还是垂髫学童,而今却已与兄长申纶同为巴蜀间颇负文名的才俊之士了,但此次申氏昆仲秋试,却又双双铩羽而归,令人沮丧!言念及此,不禁捋须而叹:
“哎,纯儿。杜少陵有诗曰:‘但见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土禀】缠其身’,科场不得志者,便喜欢用老杜这话来自我慰藉。其实,这话只是对我们老人适用,正所谓‘杜诗韩文老来读,似倩麻姑搔痒处’,你和纶儿正当年少,切不可用‘文齐福不齐’一类的理由自坠其志。将息几日,便用心学业,顺带也还得拜托你为善文启蒙。”
申纯感到了温暖,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这温暖和压力,同时来自父母和舅父舅母的殷切期望。此时,他忽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名重天下的乡前辈苏东坡,到老却发出‘人生忧患识字始’的浩叹?除了官场的倾轧之外,个中隐曲,谁能勘破?或者,这正是陶渊明‘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的翻版?”他无法揣测这两位先贤当时的复杂心境,又觉得自己现在忽然产生这念头有些近乎荒唐。抬起头来,恰与舅父的殷殷目光相对,才发觉这一闪念已有些疏于礼节了。只得唯唯诺诺道:
“舅父大人教诲,小甥铭记在心。小甥在此朝夕请教,明年秋试,托庇大人福荫,或可有成!”
说话间,酒席已摆设整齐。
在一旁无法插话的舅母,早已忍耐不住,催着申纯入席。舅母素能豪饮,连连以巨觥劝酒。申纯以晚辈做客,不敢谢绝,但又自觉拘谨,生怕酒后失态,灵机一动,便向舅母问道:
“敢问舅母,百一姐今年芳龄十几了?近来可还好么?”
这“百一姐”便是申纯的表妹,舅父舅母爱如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申纯来眉州之前便听父母说过,王家这妹妹才貌端妍,琴棋书画,女红针指,无所不精。单名一个娇字,习称娇娘,取字“百一”,大概是舅父以为娇娘乃千中难选,百里挑一的女孩儿吧。
申纯没有想到,这一问,倒给了舅母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已有三分酒意的舅母,带着嗔怒对侍立在侧的飞红道:“早就叫你们去请小姐,怎么到这会儿还不见出来?”
初来乍到,便弄得不尴不尬,申纯甚感狼狈,马上接口道:“百一姐或有他事,今日不见也罢,舅母不必为此不快。”
只见飞红俯身对夫人附耳低言了一番,便逗得夫人破嗔为笑道:“这丫头忒讲究了。三哥至亲,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打扮的。快叫小慧再去催催她!”
她转身又对申纯解释道:
“娇娘这孩子,适才方出浴,未及理妆,怕羞不敢出见。纯儿,你就稍等片刻吧。来,再陪舅母干上一杯!”
烛影摇红,觥筹交错中,王文瑞夫妇均已有些醺醺然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申纯的目光,已随着左厢房中款款而来的倩影,逐渐放出异样的光彩。
待到这妙龄女郎来到面前叙礼时,申纯只觉刹那间满室生辉。他忙不迭地低头还礼,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只听娇娘低声说道:“三哥远来,一路劳顿,小妹这厢有礼了!”如燕语,似莺声,申纯平生从未听到过这种圆润迷人的声音,心内只觉痒痒的,酥酥的,他抬起头来相对而视,只见娇娘正盈盈然瞧着自己。他被表妹的美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晚妆才罢,亭亭玉立,云鬟低挽,斜插着一枝点翠金凤钗;蛾眉淡扫,一双美目有如一泓秋水,似嗔似喜,如怨如慕,一见而令人魂为之夺,不敢逼视。身材苗条而丰腴,翠脸生春,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玉骨冰肌,俨然国色。
申纯此时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心内暗道:“说什么燕瘦环肥,西子美极、昭君艳绝不过都是诗中画中的美人,今日一见娇娘,才知道王荆公‘意态由来画不成’之句信非虚语,我申纯今生的奇遇,莫此为甚了!”言念及此,不禁目摇心荡,难以自制。
娇娘已轻移莲步,侍立母亲身旁。这久闭深闺的少女,平时除了老父和七岁的幼弟,极少能与男子见面。豆蔻年华,又值仲春,内心的孤寂可以想见。早就听父母说过,成都的二位表兄申纶、申纯,是蜀中贤士交相赞誉的名士。而申纯更是天资卓异,八岁通六经,十岁能属文,蜀中故老传说自眉山苏氏二学士相继而殁,文运久不振,而申氏昆仲,大有继之而起之势。今日一见,申纯果然是神清气朗、儒雅不凡。心内暗道:“我年已及笈,父母为我择婿之事,费尽心力,不想今日得遇表兄,终身似有所托,只不知他的心可似我的心?”
胡思乱想中,不禁又暗暗偷觑申纯一眼,却发现申纯向自己凝眸呆视的灼灼目光,顿觉羞涩,立时双颊飞红,正自无法掩饰,只听母亲说道:“娇娘,三哥远来,你得敬一杯酒才是。”
这对娇娘无异于一道赦令,使她得以摆脱窘境;申纯更从内心感谢舅母,他正巴不得与娇娘一亲芗泽。侍女飞红斟满一杯香醪,娇娘伸手接过,擎着酒杯,高举过眉,樱唇微启,向申纯恭恭敬敬地说道:
“小妹无以为敬,薄酒一杯,为三哥洗尘!”
烛光映着娇娘美丽动人的面庞,那脸蛋儿似乎吹弹得破,一双秀手,十指纤纤,就象是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美玉,一对玉臂,抬手时恰从翠袖中裸露出来,丰盈而不见肉、柔美而若无骨,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离申纯只在尺寸之间!此时此刻,申纯心中哪里还有酒!
可是这杯酒喝下去毕竟格外醉人,因为申纯早已未饮心先醉了。
待到飞红受命再斟第二杯酒时,他却因贪看娇娘,将酒打翻在衣襟之上,这才发觉自己迹近忘形,舅母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劝酒,申纯既怕显露形迹,更怕酒后失态,惹娇娘嗤笑,只得对着飞红连连摆手道:
“舅妈,长者赐,不敢辞,但小甥失志功名,一向心情抑郁,不胜酒力了,还望舅妈多多见谅!”申纯已经顾不得舅父舅母正在兴头上,说出的话近乎乞怜了。
娇娘听罢,掩口而笑。未等母亲开言,便悄声对飞红说道:“我看三哥也真象不胜酒力了,姑且饶了他的酒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其是别有一番心思的女孩子。这侍女飞红身为下贱,却自小生得百伶百俐,姿容才藻,虽不及小姐,却别有一番野趣风情,惹得王文瑞把持不住,便想将其纳为侧室,碍于夫人内妒,只得作罢。但飞红从此便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今日一见申纯和小姐的神态,便瞧出二人一见钟情的端倪,内心便觉酸溜留的不是滋味,原来她一见申纯,便也暗生爱慕之情,却又无从表达,此时便借机低声揶揄娇娘道:“小姐初见三哥,便如此爱惜,日后可知好哩!”
娇娘一听此言,刚欲发作。只见父母已起身离座,吩咐下人道:“既是纯儿身体不适,今日就到此罢了。飞红先送小姐归房。王忠收拾好东跨院的客房,请申少爷早早安歇!”
申纯此时,只得起身向舅父母告辞道:“小甥受父母命来看望舅父舅母,不便久留,明日即告辞返回成都罢。”没想到王文瑞却不以为然,当即回答道:“纯儿来一趟不容易,再说,我家中事务尚需请你帮助料理,回去之事,不要再提了。”
申纯只觉喜从天降,内心暗道:“不想今日有此奇遇,舅父留我,天从人愿便是住上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了。”